“福晋。”日过正午,天儿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不大却下得人心浮气躁,薄薄的阴霾拢住半侧天际,连一向泾渭分明的天际线都被涂抹得异常模糊。
小楠子急匆匆地进屋,忽地跪倒在地,身子微微颤抖,“主子他……今晨下了朝回府后,就……就一个人待在书房里,谁也不见,这可怎么是好?”
“不见人?怎么回事?”我纳闷儿道,并未有太大的惊诧,毕竟胤禩早先的生活是我所未涉足过的,全然陌生的领域,如今骤然加入,这种冷峻的事态到底代表着什么,我心中无数,不过看着往素泰然镇定的小楠子都有些焦虑之色,心头暗暗有些忐忑不安,便扬手让玲蓉先扶小楠子起来,“那么,午膳可传了?”
“奴才不知是何事,午膳未曾传。”小楠子一脸不知所措,胤禩虽表面随和近人,但核心的机密绝不会让他人知晓半分,性情极其内敛隐忍,一般人根本摸不透他在想什么,看来在小楠子这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我去一趟书房,你先去传午膳。”我心里一种不好的预感渐升,倘若是在外人看来,胤禩素来情绪不外露,今儿是怎的了?
兴许是我想多了,在外面兢兢业业,虚意承迎,时刻警惕着不许出任何差池已是够累了,在府中的他恐怕才会显露真实的自己吧,卸下伪装之后谁没有脾性呢?约莫是朝政冗杂,他想一个人过滤沉淀下罢了,看在这群底下人眼里头确实不敢怠慢,恐是有些小题大做的嫌疑。
小楠子应了声,但未立马退出去,我见他几度欲言又止,便开口问道:“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不必吞吞吐吐的。”
“是这样儿的,主子下令谁也不许进书房,奴才……奴才冒昧来找福晋,主子并不知情,还请福晋……”小楠子期期艾艾地说着。
“我知道了,不会把你说出去的。”略微皱眉,看到小楠子害怕的模样,我出言安慰。
“谢福晋,不过主子正在气头上,还请福晋自个小心些,奴才告退。”小楠子淡淡说出了句好心提醒的话,退了出去。
眉宇之间褶皱渐深,我自个却未尝感觉到,直至玲蓉善意地提了一句:“主子,您若是实在不放心不如即刻便动身吧,眉头皱得都能折纸了,任谁都瞧得出您对爷十分挂心。”
“哦,是么……”我抬手轻捂上额头,见玲蓉强忍的促狭笑意也不由得勾唇一笑,“也好。”
“想必贝勒爷一见福晋,再大的火头也烟消云散了。”玲蓉倒是不太怕我,典型的自来熟,带了几分小心地揶揄我。
“得得得,玲蓉,你带我去书房看看。”我噬着笑容吩咐道,脸庞禁不住有些烧灼。这府中我人生地不熟,我又是个彻底的路痴,只能让玲蓉带我去。
“是。”玲蓉搀起我向书房走去,脚扭了还未好全,每走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似的。
看我一瘸一拐的难看姿势,玲蓉懊恼地一拍脑袋:“瞧我粗枝大叶的,竟忘了福晋还有伤在身,要不……”
我晓得她接下来必定劝我回屋休息,以免脚伤未愈再度加重,我扯出一个笑容道:“已经不怎么疼了,不碍事的,带我去吧。”
玲蓉原本还有些迟疑,见我漾起云淡风轻的笑容便也不好拒绝,更何况已走了一段路,若是半途而废早已不合算,于是扶我的手上更加了些力,撑托住我的身体。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我已累得满头大汗,衣衫的后头有些潮意,玲蓉也好不到哪里去,秀雅地轻轻微喘着气。我身体的重量大多都移压在她的身上,她怕是比我更累,但在主子面前不好显现出来,只好继续支扶着我的身子,也不敢伸手去探腰间的帕子拭汗。
友善地掠起一抹弧度,我挥挥手让玲蓉候在门边,深吸一口气平复紊乱的呼吸,推门而入。
“啪”的一声,前脚刚迈进门槛,一只茶杯砸在门框上瞬间破碎,恰好掠过我的头顶上方,还恍惚能听得呼啦的风声,瞬间瓷片四分五裂撒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洒在地上还冒着热气。
“啊!”我为闪避这只突如其来的杯子,牵动了脚伤,双手吓得脱了门扉,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
“爷说的话你们当耳旁风吗?谁许你进书房的?好猖獗的……”胤禩语气冷冽压迫,像极了四爷,刻薄强势,千年玄冰,但又有些相异,寒峭的嗓音中仿佛氤氲着狂暴的怒气,似是正在找一个宣泄口,而我恰恰不慎踩到了这根导火线。
他忿然转身看到跌在地上的是我,咒骂的话语戛然而止,连跨几步径直来到我身边,“瑶儿,怎么是你?”
我这一摔着实不轻,虽然知晓他没有恶意,也不禁抱怨道:“你干什么呀?”
“抱歉,我不知是你,对不起。”胤禩扶我坐到桌边,微撩起我的裤腿查看伤势,充满歉意地问道,“还好么?是否请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我还好。”我轻揉了下受罪的脚踝和膝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的心情好像很差。”
“没事,都是些朝堂上的纠纷。”胤禩言辞闪烁,好像不愿正视我的问题,口气也略微有些不耐烦。
“若你找我就是为这件事,那么我没事,待会还要接见大臣,你不便再逗留,回去吧。”他起身补充了一句,声线是僵硬和淡漠,满满的逐客意味,任傻子都能听得出来。
“你撒谎!这么明显的怒气还硬说没事,你到底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我的心情不知怎的也一落千丈,语气强硬,不肯罢休。他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深沉难测,究竟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我不知道。
每每以为自个足够了解他,他总能出其不意地告诉我,远远不够,我对他的了解还远远不够,还远远没有看清他看懂他,每到这样的时候,我总是恐慌的,排斥的,气愤的,纠结的。
“那你有多少秘密是我所不知晓的?”胤禩气吐如兰,口气淡淡却毫不相让。
他的眸子黝黑清莹,倒映在其中的我无处遁逃,他的目光是柔和的却也是犀利的,宛如想刺透我的表面直达内心,他这般的执拗和固执是我所害怕的,不断地猜测,他到底是怎么了?
我的确有很多秘密是他所不知的,甚至连我到底是谁他都不知道,又凭什么要求他对我完全坦白?可是我,真的能告诉他吗?纵然全部告诉他,他又会相信吗?
“既然不愿说,就不要勉强,从今往后,我不想再看到你,出去!”胤禩闭了闭眼,双拳紧握,纤长卷曲的羽睫在他的眼下透出一片淡淡的阴影,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从唇齿间挤出一个字,“滚!”
我第一次听到说这个字的人毫无火气,全然是漠然和冰冷,他竟对我说出这个无情的字眼,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若当头一盆凉水浇下,浇了个透心凉。
我何尝见过这样的他?
“我不想再重复一遍。”剑拔出鞘,银光乍现,铿锵哀鸣如恸哭,另一端准准地对准了我,胤禩目光中的压迫感又重了些许,我心中一凛,如遭当头棒喝,我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的就是今天这样的局面吗?
失去了,抑或从未拥有过?在他拔剑相对,凛冽的眼光下,我不能哭,强作镇定地站起,只有心里明白,迈出的每一步有多艰难,回到小院里,我终于忍不住紧紧捂住嘴,不让呜咽声从唇间溢出。
如今想起那时的情景,我依然难以置信,事态怎么会不受控制地演变如斯境地?倘使我或者是他,再多一点点的留恋,再温柔地说一句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可一想起他居高临下,俨然一副厌弃的神情,我的心就不自觉地抽痛,他,居然会拿剑指着我,锋利的剑身,尖锐的剑端……
整整三个月,他没有踏足我的小院一步,好笑的是,作为当事人的我,居然始终没想通问题的症结在哪儿,我曾试图接近他问清楚,可是他每每下朝,都会进书房,进去了就不再出来,一待就是半天。
自争执那天起,胤禩就下了禁令,任何人不许踏进书房一步,尤其是我。听到这个禁令,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着重强调了我,如此看得起我,我是应该高兴,还是伤心?
三个月了,他对外宣称我生病正在休养之中,变相把我禁足于小院中,我始终没有机会接近他。我们像两只冬日里的刺猬,相互靠近虽然温暖,却免不了刺伤对方。
仰头望着一成不变的院子上方的那小块蓝天,真可笑,我终是成了一只金丝雀,当初是我自愿飞进来的,兴许毕生都飞不出去了吧。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