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闭嘴!”王后说,脸都气青了。
“偏不!”爱丽丝说。
“砍掉她的脑袋!”王后拼命喊道。
——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在我来“皇宫”工作的第二个晚上,我遇见了安藤,他是第一个真心对我感兴趣的客人。
“我听说你是新来的?”他用无可挑剔的英语对我说。他对英语的熟练程度不像是个典型的日本商人,他所尝试说的英语,是我环游世界过程中碰到的最晦涩难懂的英语。
“我一听说这儿新来了两位美国女孩,就立刻要求见见其中一位。”他对我坦白地说道。我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些来自其他国家的女孩对我和林赛的到来如此无动于衷。“美国女孩在这里非常少见,”他说道,“所以所有的客人都想和你们聊聊。”
“为什么这里的美国人这么少?”我问。
“她们来了又走了,”他说道,“她们不太擅长做陪酒女郎。”
“为什么呢?”我问,记起来要眨眨睫毛。
“嗯,因为她们不太有礼貌,”他考虑着说道,“没有伺候人的天赋。”
“哦——”我了解他的意思,“那么我怎样才能成为一名好的陪酒女郎呢?”我撅着嘴把脸凑过去,让他亲了一下。在那时我了解到,让男人教我一些事情——任何实际一些的事情——是进行交谈的好方法。这是让双方互利的安排,尤其是因为德斯蒂妮妈妈和“竹竿”——我在这个变态家庭中实质上的“父母”——非常可悲地,没有教给我任何关于这个行业的事情。
“我来告诉你。”他拉着我的手说道,这招很管用,“你要尽可能多地付出,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给对方——你要让男人总是保持心动的感觉。你看起来天生就是做这行的人,所以不用担心。”
哇哦,天生就是做这行的人。“谢谢你的建议。”我用法语答道,因为法语非常性感。
“我能问你些私人问题吗?”我喝到很醉才敢问出来。
“当然。”他说。
“你不是真正的日本人,对吗?”我冒险一试,“你英语太好了。另外,你的口音也不是日本口音。”
安藤大笑着甩了甩脑袋:“你太机灵了!事实上,我是韩国人,但是我们家的人都把名字换成了日本名字,因为韩国人在这里会受到歧视。”
“你知道吗?”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有时候我很讨厌那些浑蛋日本人。”
“我能了解,”我笑着小声对他说道,“我也讨厌日本人。”说谎真有趣。
在第三天晚上,我和林赛终于分别与妈妈桑私下见了面,在我们更衣室的一个角落里。更衣室兼有妈妈桑办公室的用途,桌子上粘着写满了规章制度的清单。那天晚上我已经赚了很多红利,当妈妈桑过来约见我的时候,我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复印一份带在身上,毕竟,薄片纸上只是写着这样的条例,比如说“必须一直穿着长筒袜,否则就要扣薪水”和“不要和客人讨论你私人的问题”,但是我不敢问妈妈桑。
我只能猜测,尽管陪酒女郎酒吧不提供性服务,但仍然获利丰厚,也许曾有记者化装成陪酒女郎的样子混进来想找寻其中的秘密原因。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这里有一些规定是非法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德斯蒂妮妈妈向黑帮老大们交代的次数要比向警察交代的次数频繁得多。
“亲爱的,我希望你能把我当作是你的大姐姐,”德斯蒂妮说道,“如果你有任何困难,不管是工作上的还是私人方面的,我都希望你能来找我,好吗?这就是我在这儿的作用。”她眼中的怜悯之情使人沉迷。
“好的,妈妈。”我笑着答道,以回应她的热情。当我遇见妈妈桑的那天晚上,我几乎就爱上她了。这是可以预见的结果,因为在我难堪的生活中,我总是喜欢与年纪较长的、有母亲般形象的人建立密切的联系。
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收集妈妈”是我最大的兴趣之一。从我记事开始,不管我在哪里或是去到哪里,我总是会结交年纪大的女性。我总会无意地与老师、大学教授、宿舍里的阿姨、年纪较长的同事、治疗专家或是营养顾问形成密切的关系。我的这种喜好真是严重得令人疯狂。
但是回想一下,在我自己母亲的面前,我却不敢表现出脆弱的样子,这显然影响了我对其他年长女人强烈的依恋之情。在我的生活中,我一再拒绝眼前的爱和支持,而是到别处寻找我心中理想的母亲。
“你法语说得也很好。”妈妈桑那天晚上还提到了这件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当你和安藤待在一起的时候,你说了法语。”她说起来好像这是常识一样。“我建议你尽量经常说法语,我们的客人会喜欢的。只要看起来不要比他们聪明就可以了。这可是关键。你可以是聪明的,但是你不能比你的客人更聪明。”
“但是你是怎么听到我和安藤的对话的?”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
“我自有我的办法。”她说道,脸上带着一种神态,暗示这就是她关于这个问题所能给出的答案。
我渐渐发现德斯蒂妮妈妈在“皇宫”里无处不在——这个勉强能算得上是“大姐姐”的人,在同一时间内,无处不在。
“皇宫”总感觉像是个纸牌屋,而德斯蒂妮就是里面的红桃皇后(《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角色)。我和其他的陪酒女郎每晚都会根据每个客人的理想,交替扮演三或四种不同类型的女人角色。每一位新客人的到来都需要我们之间再次组成暂时平衡的战略联盟。浮世文化强调的是事物转瞬即逝的性质,这一点理所当然地渗透在“皇宫”生活的每个方面。其中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德斯蒂妮妈妈臭名昭著的反复无常的态度。
那时我将“理想母亲”的这一幻想投射到了身边所有的人身上,但无一例外,每次最后总是一场空。与德斯蒂妮妈妈在一起的不稳定经历使我明白了这一点。回想一下,对于任何纸牌屋而言,唯一可以真正确定的是:它每次都注定要崩塌。
仅仅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对德斯蒂妮的期望,果然还是破灭了。那天晚上,由于我要代替一位放假的朋友去上英语课,所以我晚上十点才去上班,而不是平时的八点。在前一天晚上我已经向德斯蒂妮解释过要迟到的原因了。
“你去哪里了!”当我走进大门,德斯蒂妮冲我喊道,“安藤一直在等你!其他的陪酒女郎都有客人,我们刚才只好让日本女孩招待他。你也知道他讨厌日本人!!”
“但是,妈妈,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要……”我说了半句话就停了下来,因为我看到了她眼中狂暴的怒气。很明显德斯蒂妮不习惯别人对她顶嘴,这好像与她缺乏和美国人一起工作的经验有点关系。
萨曼莎当时也在更衣室,她喝光了一瓶水,像是要拼命保持清醒的样子。她冲我使了个眼色,迅速地点了下头,以此警告我在这个时候不要试着跟妈妈讲道理。
“出去,”德斯蒂妮斥责萨曼莎,“还有你!”她转过身来对着畏畏缩缩的我喊道。我刚把自己挤进一件比我身材小两号的红色裙子里,“赶紧给我出去,gambattene!”她从英语换成了日语,然后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好像是想用自己的气势来弥补身材上的娇小。“给我gambatte!”走到门外她又冲我吼了一遍。
在日语中,gambattene是一个有趣的短语,因为这句话完全能显示出日本的工作伦理,而且根本无法翻译成英文。最初,当我还在学校学习日语时,我所学到的gambare(或gambatte)的意思是“好运”。然而来到日本后,我才发现这并不是一个非常准确的翻译。
虽然在大多情况下gambare被用作“好运”的意思(比如说父母送别孩子去参加一次重要考试时),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最接近于“尽你最大的努力”,而非“祝你好运”。即使你生病了、精疲力竭、正在流血或是由于过度工作导致精神失常,gambare文化仍然会要求你尽你的全力。
举个例子说,假如你背着沉重的行李在大雪天里爬山,即使冰冷的寒风不断吹打着你的脸颊,都快要把你吹倒了,你也必须继续前行。那就是gambare。而“好运”更适合用于这种情况下:当你免费搭车时,祈祷卡车司机不要是个杀人犯。
在那件事后,我很明显地在尽量避开德斯蒂妮。然而几晚之后,我又见到了德斯蒂妮诡异狂躁个性的另外一面。当时,我陪着两位客人,随着强烈动感的电子音乐疯狂地跳着舞,随后返回到座位处休息一下。尽管我患有哮喘,但我仍然是个嗜烟者。因此,我要确保随时随身携带哮喘吸入器——一种吸入性药物,可以立即清理我受损的肺部。
我尽可能礼貌地与客人告辞,回到更衣室去拿我的包。我自然地把手伸进包里去摸我的吸入器。然而当我开始意识到吸入器不在包里时,焦躁了起来。这太糟糕了,家离这儿是如此遥远。“完了,妈妈桑会杀了我的。”我自言自语道,“别慌,别慌,别慌——如果我慌乱的话,我的呼吸会更加急促。”但想这些都没用,不一会,我就坐在休息室里,开始大口喘气。
我心里想,窒息真是种糟糕的死法。当我的呼吸道逐渐收紧时,我的呼吸声开始变得像是高音调的尖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种噪声是由于吸进空气造成的,而不是由于呼出空气。
然而幸运的是,那晚德斯蒂妮妈妈的心情比较好,她看到这种情景,马上意识到我的哮喘发作了,赶紧让一个经理给我端来了一杯水。“我儿子也患有哮喘,”她对我说,“我包里可能有一个他额外的吸入器。”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东西。
“找到了!”德斯蒂妮高兴地说道,把唯一能挽救我的肺的东西递给了我。在我开始能够停止喘息时,我马上再次开口说话,向她表示感谢,但是德斯蒂妮把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阻止我开口。
“你真的不应该吸烟。”妈妈桑以一种母亲的样子对我说,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揉着我的胳膊,直到我的情况逐渐得到改善。“你一直工作得非常努力,我为你感到骄傲。”她继续说道,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你今晚不用继续上班了,回去吧。”
在某一特定的晚上,德斯蒂妮既可以是富有同情心的,也可以是冷酷残忍的。仅仅几天之后,当我正在招待一位客人时,侍应生走过来对我说:“现在妈妈桑在后面,想要和你马上谈一谈。”我不得不向客人道歉离开一会。
“为什么你那桌已经有半个小时都不点东西了?”她冷冷地问道。
“什么?”我说。
“告诉客人你还想喝点东西,”她说,“最好是一瓶酒或是香槟。”
“好的,我知道了。”我眼睛盯着地板回答道,“只是他已经醉得够厉害了。”我真的很讨厌强迫酩酊大醉的人继续要酒。
“那个男人非常有钱,当他进来这里的时候就知道会陷入怎样的状况了。”她看出了我的迟疑,厉声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
“好孩子。”她又对我露出了母亲般的微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很自然地听从了她的吩咐。
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有些晚上德斯蒂妮妈妈会在候客桌前走来走去,仔细地审视我们,就好像她是位军事训练官或狱警。有时,当她命令我们更换服装、鞋子或假发时,她的批评往往非常缺乏同情心或圆通,她会这么说:“那双鞋太丑了”、“你的衣服真肮脏”,或者“你的头发看起来像个妓女”。
她的规矩是出了名的严格,但是这些规矩并没有什么根据可循。比如说,她禁止我们披散着头发。但我曾经听说,街对面的那家俱乐部,是禁止陪酒女郎把头发绾起来的。她似乎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制定了一切。不管怎样,在我的生活中从未遇见过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如此强烈地喜欢去“禁止”某一固有的行为。
她经常一时冲动,没有明显的诱因或不作任何解释就开除陪酒女郎,因此而臭名远扬。时光流逝,与德斯蒂妮妈妈一起工作,比与最无理的男客人交谈还要更消磨我的自信心。
虽然不是每时每刻都是一位完美的母亲,但是德斯蒂妮妈妈绝对是一位完美的陪酒女郎。她非常聪明,把自己的能力充分运用于操纵其他陪酒女郎方面。她完全知道人们心里因为什么而感到空虚,还有如何让人像染了毒瘾那样填补这种空虚。
对于所有在她手下工作的陪酒女郎来说,她知道我们大多二十岁刚出头,而且离家非常非常远。她塑造出一种形象,仿佛她能带给我们所渴望的母爱;但实际上,她要求我们把灵魂交付与她作为报答。我崇拜她,但同时又鄙视她。在我所爱过的人中,她是一把最锋利的“双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