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个大舞台,而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
——莎士比亚,《皆大欢喜》
不久就进入了十一月。酒精和陪酒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共度“蜜月”的情人。
东京的秋天是个美丽的季节。在那几个月里,东京夏天的闷热和难以名状的潮湿总算得到了缓解。东京的秋天总是让我想起住在蒙特利尔时积雪消融的春天。在这两种情况下,季节更迭意味着外出不再是一件痛苦的经历,而清新的空气又再次适宜人们出行。
我喜欢我的新工作——好吧,至少喜欢每天晚上为工作准备的过程。
抑郁症一般不利于个人卫生,所以在进入这一行之前,我已经忘了精心打扮自己是多大的乐趣了。准备去“皇宫”的感觉就像是孩子们有趣的装扮游戏,在此期间,我试穿了各式的晚装,在脸上涂了很多化妆品,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中国娃娃。在这个过程中,我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因为我又有机会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
我人生中第一次款待自己去美甲和修脚,永美还说服我让专业美发师帮我把头发加亮,从略带红色的金发染成了白金色。如果不是给这些花销一个合理的理由——与工作相关——我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去享受这等虚荣而无用的东西的。培养对时尚的感觉并以此来吸引别人的注意,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鲜。
最重要的是,我发现,当一个人每晚都会盛装打扮时,看镜子时就越来越觉得有趣。
有些晚上,我在镜子前练习为别人倒酒和点烟。在美国,我们这代年轻女人已经不再被训练为“奴役”伺候别人了,所以有些事情我必须从头学起。
我练习倒威士忌,加入冰块和水,小心翼翼地搅拌,最后用餐巾把长长的阴茎状的玻璃杯边上的冷凝水擦拭干净——只有当我在镜子前练习这种情景时,我才认识到这一切是多么色情。日本文化比任何文化都了解性暗示的内在力量。
当我掌握了这种极具诱惑力的调酒技巧后,我又开始对着镜子试验不同方式的笑容和眨眼。我甚至还自学了如何挑起一边的眉毛和撅嘴,并且不让自己显得可笑。我发现,如果我弯腰三十五度角去点烟,就能让客人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点儿乳沟。
我从客人那儿收到了20世纪20年代款式的烟斗,我也在镜子前面练习抽烟,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经典的电影明星。我扬起眉毛,放低下巴,自信且挑逗地凝视着我在镜中的影像。
差不多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我意识到来自俄罗斯和菲律宾的陪酒女郎并不是天生就会用卡拉OK机唱日本的流行歌曲,她们是练习出来的。因此我也在白天少得可怜的醒着的时间里,从网上下载日本流行歌曲并记住歌词。
我学会的第一首歌叫《创伤》(Trauma),是日本非常有名的年轻女歌手滨崎步的一首轻快乐观的舞曲。滨崎步的歌声非常像金花鼠的声音,但是这也不错,因为在卡拉OK能唱好歌的秘诀就是选择最不具备声音资质的歌手的歌曲。
做好准备工作后,我会用笔记本电脑大声播放着《创伤》,自己在镜子前排练唱歌。我不能把视线从自己的倒影上挪开,我是自己最忠诚的观众。其他许多陪酒女郎一定也是以相同的方式练习的,虽然没有一个人会承认自己做了如此多的努力。即使是最有天赋的外国歌手也不会不经练习就能完全认识卡拉OK机屏幕上显示的日本文字。
《创伤》的歌词移动得特别快。我用歌曲积极乐观的本质完全掩饰了副歌部分相当乏味的歌词。
滨崎步的一个特色就是常用英文标题来命名她的歌曲,然而一点也不能反映出日文歌词的内容。更糟糕的歌名还有AreYouWakeUp?(你醒着吗?)、MyName'sWomen(我的名字是女人)、StepYou(追随)和Kisso'Kill(亲吻或死亡)。
虽然滨崎步似乎没有说英语的朋友或顾问,但她的这种“不一致”并不是无迹可循的,因为在日本流行文化中,英语单词就只是起到装饰作用而已。
此外,这首歌的日本歌词并没让人感到什么精神创伤,却创造出一种由一些同步的手势组合而成的排排舞。无论何时,只要这位日本流行巨星在演唱会上表演这首歌曲,她的歌迷就会比画出这段舞蹈。
所以理所当然,当我一个人在公寓里戴着耳机唱歌时,也会在镜子前练习这段舞蹈。对着自己的影像如此表演,我可以操控自己变成一个外向的,甚至是爱出风头的人——而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存在。它满足了我这方面个性的需求,释放出我以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表演欲望。
我跳着最性感,最能令人想入非非的舞蹈。正如艺伎一样,陪酒女郎总是先被视为一种“艺术品”,然后才被看做是人。不过,必须指出的是,我们是一件不可触摸的艺术品,而且仅止于此。
当学会了“排排舞”后,我对扮演“引诱男人的妖妇”的角色产生了奇妙的兴趣。尤其是因为这种表演都发生在陪酒女郎酒吧这种受约束的环境下,没有人会期望我是真的在引诱谁。
每天晚上七点钟,我都会从我位于新宿东区的“外国人之家”出发,搭乘地铁丸之内线去银座。车程大概十六分钟,但有时我会希望这段时间更长一些,因为当我上下车时,当我出现在银座的街道上时,经过我身边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个陪酒女郎,我真的很喜欢这种感觉。
比起在纽约街头,在东京人们对待我更为尊重,在极少的情况下,会有不懂事的轻浮男子向我搭讪,我就给他一张我的名片。当他看到我是东京最昂贵地区的一名陪酒女郎时,通常会倒抽一口气然后逃走。众所周知,漂亮的陪酒女郎可以使广大寂寞的日本男人在经济上破产。
街上的男男女女看着我,就像看着该地区遗留下的艺伎。“没错,没错,是真的,”我想要告诉他们,“除了喝些免费的鸡尾酒,我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拿薪水。”上了年纪的艺伎走在同样的路上可以让日本人想起他们过去的传统,相反,我,一位来自国际主题酒吧,金发碧眼,会说日语的女孩象征着未来。奇怪的是,我和其他的陪酒女郎竟然是这个不属于我们的国家文化上的人工制品。
我走过这座国外城市繁华的街道,令我深陷其中的急流具有浓烈的戏剧色彩。我感觉自己像是生活在一部戏剧或电影里——这让我再次想起了小鲇,还有一年多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的茶会。但是想把现在的我与原来的我再联系到一起,已经越来越难了。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开工了。
“嘿,洛丽塔!”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桌旁,萨曼莎只可能是在跟我讲话。几位客人刚刚离开,我正在这儿休息。
萨曼莎喜欢叫我“洛丽塔”,因为我喜欢工作时穿着学生妹样式的短裙以显示我的长腿——我开始明白,外表就等同于金钱。
“你知道TLC(美国女子饶舌组合)的那首叫做‘瀑布’的歌吗?”她问道。
“当然了。”我答道,很高兴与别人交谈,无论多简短,只要不是我要招待的人就行。
“我点了这首歌,准备唱给我的客人听,下一首就到了。”她继续说道。
“酷,”我给她打气,“我正在学滨崎步的歌。”萨曼莎有着令人惊艳的歌喉,跟“皇宫”里其他的菲律宾女人一样——她们一定是有这方面的基因。
“你知道这首歌中间的饶舌部分吗?”她问道。
“嗯……”在单音节的回答中我开始考虑,萨曼莎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你可以帮我唱那个部分吗?”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拿了两支麦克风,其中一支伸向我的方向,“英语太快了,我没办法读下来。”
“我?”我一下子慌了起来,像亚洲人一样,脸上带着一抹紧张的微笑,“但是我不会饶舌啊!我以前从来没有试过饶舌!你看,我是个白人!(暗示黑人才是擅长饶舌的人)”
“你一定行的,”萨曼莎对我的抗议一点儿都不担心,“你是个美国人,对不?(暗示美国人都会饶舌)”
“当然了……”我睁大了眼睛,一边让步,一边担心地接过了她无情地推给我的麦克风。
“你会饶舌的,”她说道,“过来,到我们了!”她把我推向她的客人的桌子,很快地替我作了介绍,然后开始唱歌。
虽然有点醉了,但我还是试着集中精神听节拍,不久就轮到我唱了。结果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竟然几乎都跟上了节拍。也许萨曼莎是对的,可能真的差不多所有的美国人都会饶舌。我继续唱下去。
在醉酒的状态下对着一位同样醉醺醺又极其兴奋的观众唱卡拉OK——并且他还不会说英语,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失误——这简直就像很多人梦想的那样,仿佛变成一位著名的摇滚巨星和崇拜他的歌迷们一起狂欢。
在学术界,卡拉OK机被称为“电子歌伎”,因为传统的歌伎就是在男人唱歌时,弹奏背景音乐的人。然而自从卡拉OK机出现之后,这种电子器件不但替陪酒女郎完成了一半的工作,而且允许她们不受约束,自己也能唱会儿歌。
由于他们的高度现代性,陪酒女郎酒吧总是比艺伎茶室更依赖科技。这些现代的进步包括改善音质的麦克风、频闪照明系统和环绕立体声等设备。如果停电的话,我猜测大多陪酒女郎在招待客人时都会多出很多麻烦。
“谢啦,萨曼莎。”当我被正式邀请加入她的客人的桌子,参与饮酒和谈话时,我低声对我的朋友说道。那个晚上真是特别愉快,因为我们的谈话内容多半围绕着我是个很棒的饶舌歌手,应该去录制唱片什么的。
“没什么。”她答道。
“这是我做过的最棒的工作。”我低声地说。我们俩会心一笑——怎么也没想到,我竟然真的会饶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