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不寻常的情境中,有一种文化崭露头角,这种文化形式不是贵族阶层发起的,而是在人民大众中间孕育而生的。浮世绘因其大师级的木版画至今闻名遐迩,这个虚构的文化世界,仍然在民间流传。
——尼古拉斯·伯恩奥夫,《粉红武士:当代日本的爱、婚姻和性》
在天堂酒吧工作的第一周,我就又爱上了这份工作。此外,天堂酒吧的环境比皇宫酒吧更让人身心愉悦。天堂酒吧的经营者是曾经在皇宫酒吧工作的三位陪酒女郎,这三位来自菲律宾的女人最终筹集了足够的资金,买下并合伙经营这间酒吧。讽刺的是,这间酒吧就位于银座大街皇宫酒吧的拐角处。
在她们三个人中,有一个叫玛丽的妈妈桑,是主要负责人,她的职责就跟天堂酒吧的德斯蒂妮似的。玛丽的脸上总是一副很严肃的表情,举止有条有理,因此在天堂酒吧的前几周里,我对她一直心存畏惧。比玛丽妈妈低一级的还有两位小妈妈桑,分别叫安吉拉和洁姬。
“小妈妈桑”就是正在实习的妈妈桑,她们是从陪酒女郎酒吧里专门挑选出来,作为现任妈妈桑的继承人培养的。天堂酒吧挑选出了两位小妈妈桑而不是一位,显得稍微有些不太理智;不过,考虑到她们三位最早一起经营这间酒吧,这样做也是必然的。刚开始我还分不清她们三个人的名字,在我印象中就把安吉拉称做“优雅的妈妈桑”,把洁姬称做“娇小可爱的妈妈桑”,而玛丽妈妈就是“最像妈妈桑的妈妈桑”,因为正牌的妈妈桑只有这一个。
令我很高兴的是,酒吧里没有男性店长。只有一个叫健人的酒保,他主要负责调制鸡尾酒,准备食物,而不是像“竹竿”一样总是给酒吧里的陪酒女郎下达很严格的指令。由于这里没有“竹竿”监督我们不能说话,每天刚开始的一个小时或者每晚酒吧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和其他陪酒女郎也可以私下闲聊。这么简单的一点宽容却极大地改变了酒吧的环境。
举个例子来说,和大家闲聊能获得大量的信息,通过这种方式我了解到天堂酒吧工作的大部分女人,甚至包括三位妈妈桑都曾经在皇宫酒吧工作过。德斯蒂妮妈妈由于经常无缘无故解雇陪酒女郎而出名,皇宫酒吧那令人无法忍受的环境逼得我们大多数都是突然提出辞职,直接走人,所以可以说,天堂酒吧就是为被皇宫酒吧辞退的像我们一样的难民提供了一个避难所。
除了三位妈妈桑,还有一个来自菲律宾的年轻女人。这个面色温柔待人和善的女人叫谢里。谢里长得很娇小,性格很安静,皮肤保养得非常好。她和我原来的一个来自菲律宾的好朋友萨曼莎一点都不一样,萨曼莎个子高挑,言语坦率,很爱唱歌。不幸的是,自从一年前我辞职后,就再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了。
沙纪是来自埃塞俄比亚的一个模特,她性格外向,抱负远大。我在天堂酒吧工作的第一周里,她让我看了很多照片,大部分是她风景秀丽的家乡,也有一些是她帅气男朋友的照片。不久以后,沙纪陪同我和一个顾客去了中目黑区的一家埃塞俄比亚饭店,她说要教我用手吃咖喱,还推荐我们体验一下鳄鱼肉的味道(鳄鱼肉吃起来和鸡肉没什么两样)。
在天堂酒吧,也有一个来自东欧国家的陪酒女郎组成的小型团体,不过,它不像皇宫酒吧的“东方阵营”那样令人不寒而栗,因为它只有两个成员。卡提亚和阿妮卡是好朋友。刚开始,我以为她们之所以关系那么好,是因为她们说同一种语言,可是令我很惊讶的是经常听到她们用日语交流。
这是因为阿妮卡来自罗马尼亚,而卡提亚则是俄罗斯人。虽然两国地理位置上很接近,可是罗马尼亚的语言和俄语完全不同;了解到这一点,我很是吃惊。在皇宫酒吧,我根本没有机会了解这么多,因为在那里陪酒女郎通常是不允许相互交谈的。
卡提亚有着一副模特身材,淡银灰色头发,皮肤像陶瓷一样精致。看见这样的女人,即使典型的日本祖父辈的人都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身为一个高级酒吧的普通俄罗斯陪酒女郎,卡提亚的表现非常优秀,让人觉得好像来到日本之前她已经学习过做陪酒女郎的技巧。她的行为举止很标准:优雅的姿势、时时关注顾客的情绪、和顾客的脚轻轻接触、大约每隔七点五分钟就凑在顾客耳边低语。
因为在皇宫酒吧我们不允许说话,这固定的模式影响了我们的交流,所以我一直认为俄罗斯人很冷漠。不过,在天堂酒吧能和卡提亚自由交谈,渐渐地在很多事情上我都转变了原来的态度。
等待顾客的时候,我和她聊得非常投机,我很快抓住机会和她成了朋友,或许这样能够弥补我和斯威特拉娜的不和。那时我才明白我和斯威特拉娜之间的敌对都是因为我对她有很深的误解。
“如果顾客再次让我唱TaTu的歌,”有一次卡提亚向我透露了她的秘密,TaTu是俄罗斯很流行的女同性恋二重唱组合,“我肯定会大发脾气的!”
“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意思,”我说道,“那些顾客也经常让我唱布兰妮·斯皮尔斯的歌。”现在大家都已明白,如果顾客点名要求陪酒女郎为他唱某首歌,基本上是不能拒绝的,即使那是你很讨厌的的歌手,也不行。
我们等顾客的时候,卡提亚通常用日语和我聊天,而阿妮卡更喜欢和我说英语。
“你的英语说得不错,”有一天晚上我夸她道,“罗马尼亚的人英语都说得这么流利吗?”
“谢谢你的夸奖,”她回答道,“不是很多人在家都说英语,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她继续说道,我看了一眼她的浅黑色头发和丰满的嘴唇,“我小的时候就爱学英语,我真的很喜欢学习外语。”
“我也是!”我高兴地说道。随后我们继续等着,阿妮卡教了我一些罗马尼亚语中有用的表达方式,那些短语很快就被我抛在了脑后。
我们成为朋友不久,我坚持要阿妮卡一有机会就和我一起去纽约看看。
“我很想去,”她很感兴趣地说道,“可是,我是罗马尼亚人,要去美国就需要正式的邀请函。”
“我可以邀请你!”我马上答应道,“只需要去大使馆申请邀请文件,是吗?”
“我觉得应该是的。”她说道。可是,她再次考虑我的邀请时,脸上的兴奋已经渐渐消失殆尽。
“我不知道能不能去。”她伤心地说道。“首先我得存一大笔钱。上个月,我们家罗马尼亚的房子被洪水冲塌了,”她坦白地说,“所以我父母让我给他们寄钱修理房屋。我姐姐也在日本做陪酒女郎,可是她在日本的家也要她来维持,根本不可能帮父母摆脱困境。只有我还是单身,我没得选择,只能把我的工资寄回去。”
“哦。”这是我唯一能回答她的,等于什么都没说。
“不过,说不定我能碰上比较富裕的顾客,”她说道,言语中有哀伤,也带着一丝憧憬,“那我就能很快挣到不少钱了。”
和我一起工作的另一个女孩叫由美,一个可爱的韩国女孩,她白天在一家语言学校学习日语。她只有二十岁,热衷于谈论韩国和美国的流行文化。
“惠特尼·休斯顿在韩国不是很受欢迎了。”她对我说道。那天晚上,我们听着安吉拉给她的顾客唱了一首休斯顿的最新歌曲。
“怎么会那样呢?”我饶有兴致地问道。
“她曾经和一个很有名的脱口秀主持人做过专访。当主持人请她给观众唱几句时,她只唱了两个字!她唱了‘那我——’你知道吧,就是《我将永远爱你》里的一句,然后就不唱了。那期专访在所有韩国电视台播了好几个星期。我们都觉得她太不礼貌了。”
“还有别的美国名人在韩国表现得粗鲁无礼吗?”我更有兴致地问道。
“梅格·瑞恩!”她毫不犹豫地说道,“有一次,她做电视专访,两条腿分开坐着,并且还不时像老人一样抓抓肚子。”
听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她们文化对细节的极大关注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那么韩国人喜欢哪些外国名人呢?”坐在由美旁边的蒙古女孩萨拉问道。
“那就多了,”她说道,“我们喜欢迈克尔·杰克逊、汤姆·克鲁斯。”
“在美国正好相反,”我偷笑道,“那你们喜欢哪些女明星啊?”
“布兰妮·斯皮尔斯!”她大声回答道。
“布兰妮·斯皮尔斯?”我和萨拉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为什么啊?”
“好吧,”由美说道,“说实话,当时我们听说她要来韩国,也没想到会喜欢她。我们以为她就是典型的粗鲁无礼的美国人,可是她并不是那样的。她穿着很传统的韩式服装,与我们的文化相呼应,她对每个街上遇到的人都挥手致意。从那以后,她在韩国人心目中就很受欢迎了。”
我们的闲聊涵盖了各种各样的话题,不过有一点是天堂酒吧所有女孩的共同话题:那就是对德斯蒂妮妈妈的强烈愤恨。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每天晚上酒吧刚开始营业,我们看着空空的酒吧间,坐在吧台旁等顾客时,都可以聊得很尽兴。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挺了挺胸,肩膀后仰,鼻子冲上,摆出一副德斯蒂妮的表情。“我——是——德斯蒂妮妈妈!”听到这里,我夸张的扮相引发大家狂烈的大笑,其他人也相继模仿了一系列德斯蒂妮更滑稽的表情和动作。
我们表演累了,还讲了很多和德斯蒂妮有关的故事,讲她永远的自我迷恋,讲她阴晴不定的坏脾气。我们俨然就是“反德斯蒂妮联盟”。
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正在大声嘲笑前妈妈德斯蒂妮,玛丽妈妈突然从她办公室出来,走到我们旁边。
“你们在说谁呢?”她严肃地问道。
没人敢说话。妈妈桑的出现让大家都惊慌失措,酒吧里突然陷入了沉默。我猜想万一玛丽是德斯蒂妮的朋友,那她肯定对我们说德斯蒂妮的坏话而很愤怒。可能更糟糕,她说不定已经决定和德斯蒂妮一样,禁止我们在吧台前相互攀谈。
“我知道你们说的是谁。”玛丽说道,说着还莞尔一笑,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很久以前我也在她的酒吧工作,”玛丽接着说道,“魔鬼妈妈,不是吗?”她开玩笑地说道,“噢,我说的是德斯蒂妮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