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下有个叫兔儿沟的村子,村子里有一个名叫马以撒的老猎人。
马以撒老人因有一张长年在贺兰山的劲风吹拂之下变得又黑又瘦的长脸,显得威风严厉,令人一见肃然。马以撒老人在贺兰山山中打了一辈子的猎,他的猎物有黄羊、岩羊、山鸡、野兔、油獾,甚至还打死过两只土豺和三四只贺兰山狼。
这一日,马以撒老人在山里转悠了大半天,却连一只野兔也没打着。他掂着猎枪郁郁踽踽地往山下走,一面走一面叹息:自己真的是老了,没用了,要是再年轻十岁的话,哼,别说是野兔,就是黄羊、岩羊也打了不知道多少只了。
走过一面陡峭的山崖,这时,马以撒老人看见一条羊肠道边的岩石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野兔、黄羊,还是山鸡?
他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架鹰巢,里面蜷伏着两只雏鹰。
鹰是所有鸟类中最强壮的种族。老鹰一次能生下四五只小鹰,由于它们的巢穴很高,所以猎捕回来的食物一次最多只能喂一到两只小鹰。老鹰的喂食方式并不是依据平等的原则,而是哪只小鹰抢得凶就给哪只吃。在这种情形之下,羸弱一点的小鹰因为抢不到食物就会饥饿而死,只有最凶狠的才能存活下来。
眼前的这两只雏鹰翅膀已经长硬,粗铁皮似的,可能因为期盼它们的母亲归巢而失去了飞翔的欲望。
马以撒老人在鹰巢附近等了许久,一直到天黑也不见有老鹰回来,他估计那只育雏的老鹰可能遭了什么不幸,于是便将两只雏鹰用网子罩了,带回村子。
两只雏鹰一黑一褐,黑的如铁,褐的似煤。马以撒老人欣慰地想,自己年纪大了,以后得靠这两只鹰谋生了。
要想使老鹰听话,就得熬鹰。所谓熬鹰,就是训鹰。黑鹰略大,骨骼强健,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褐鹰略小,身体瘦弱,略显乖巧听话。擒贼先擒王。马以撒老人决定从那只桀骜不驯的黑鹰下手。
马以撒老人在布满荆棘的戈壁滩上用树枝和泥巴搭好了一处简易的窝棚,开始了对那只黑鹰的高强度磨炼。他在黑鹰的周围布上绳网,绳网的外面,故意摆放上鲜嫩的兔肉和清水。黑鹰虽然又饥又渴,但对马以撒老人摆放的诱饵不屑一顾。
黑鹰虽说是只雏鹰,但雏鹰也有鹰的脾性。它表现出暴烈、悍野的气质。遒劲的鹰爪不停地抓挠,将拴缚它的铁链抖得哗哗乱响。黑鹰发出一阵阵愤怒的戾啸,啸声苍凉、悲壮,戾气直达云霄,表现出一个不屈的灵魂对重返自由的渴望。它一次次地飞起,向绳网扑击,想用铁喙啄网,用利爪撕裂绳网,但一次次都被铁链拽回,石块般重重摔倒在地上。徒劳的扑击中,黑鹰的体力在一点点地耗去。
第二天,当一缕晨光染上黑鹰的苍羽时,它更加愤怒、暴躁了,它高高地昂着头,仿佛在回想从前的辉煌——在傍晚或黎明澄澈的天宇里翱翔,时而鼓风振翼,像一支利箭射入远天;时而舒翼展翅,在平稳的气流中悠然滑翔……
当黑鹰回到眼前现实的时候,不免垂下头来,沮丧至极。
这时,马以撒老人又一次将兔肉和清水捧到黑鹰眼前。但黑鹰依旧不屑一顾,它暴怒地用铁喙啄击铁链,铁链发出爆响,似乎迸出火花。铁链冰冷而结实,鹰喙被撞击得鲜血淋漓,但黑鹰似乎不知疼痛,无止无歇地啄击着。鲜血一点点地滴下来,洇湿了黑鹰身下的黄土、碎石与枯草。
又是一夜对峙。
这两天两夜,马以撒老人吃饱喝足了,仗着良好的体能与桀骜不驯的黑鹰对峙。对峙的过程就是对黑鹰施加威压,一点点磨灭它的野性,让黑鹰产生对人的敬畏心理,销蚀它的自信。
马以撒老人分明看到,夜深时,在无边夜幕的包围下,黑鹰的戾气在一点一点地消散,但马以撒老人丝毫不敢松懈,因为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当第三天的太阳升起时,黑鹰的嘴角已结满黑硬的血痂,淤血甚至堵塞了它的鼻孔。黑鹰不时无奈地甩甩头、蹭蹭喙,眼中集结的怒气消散殆尽,疲惫的身躯几乎拖不动沉重的铁链,蕴满黄金光泽的眼睛布满了黯淡的阴影,不时地眯缝着,似乎随时都会睡去的样子。
马以撒老人知道,黑鹰从体力到意志,都濒临崩溃的边缘。
漫漫白日过尽,漠漠寒夜降临。贺兰山山中响起阵阵野狼的嚎叫。野狼嚎声粗蛮,充满歹毒与嗜血的欲望。黑鹰拢紧身上的羽毛,身体萎缩着移向火堆。天风阵阵,大野广袤,黑鹰感到自己孤独、无助。野狼的嚎叫似乎更加逼近了,黑鹰身上开始有了明显的战栗。此时,马以撒老人适时现身,他发现黑鹰眼里的暴戾之气已然消失殆尽,闪过一丝哀怜。于是,马以撒老人揭开绳网,将黑鹰抱入怀中,用自己温热的手抚摸着黑鹰的头。黑鹰不再挣扎、啄击。马以撒老人的手指从黑鹰的头顶滑下,顺着修长的脖颈,抚摸它宽阔的背脊。黑鹰温顺地舒展开身体,连眼眸也透出温良和驯顺。这时,马以撒老人一递眼神,旁边等候已久的帮手心领神会地将鲜嫩的兔肉托在掌心,黑鹰便顺畅地一块块叼下……
这只鹰熬成了!马以撒老人感觉自己的体能也灯油似的即将熬尽了,他把黑鹰交给帮手后便翻身倒下,没多久便睡得呼天响地。
马以撒老人就这样一直睡了三天三夜……
褐鹰在一旁目睹了黑鹰受难的整个过程,它在黑鹰熬成之前,已经瑟瑟地匍匐于马以撒老人的脚下……
这天夜里,贺兰山山里的风特别大,马以撒老人的窝棚突然被狂风吹塌了。马以撒老人被重重地压在废墟里,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褐鹰从睡梦中惊醒,立即俯冲下来,站在破席片上,扑啦啦地扇动着双翅,借着微弱的月光刮动着浮土,须臾露出了一个小洞。马以撒老人凭着褐鹰翅膀刮拉出的小洞,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后来又是这只土褐色的鹰引来附近的村人救出了马以撒老人。
此后,这只土褐色的鹰成了马以撒老人的心爱之物。老人开始给褐鹰吃偏饭,他把黑鹰捕来的食物挑好的给褐鹰吃,褐鹰吃肥的他不给瘦的。褐鹰喜欢吃带血的肉,老人就会让它吃个够,吃个肚子鼓鼓胀。老人一面看着褐鹰贪婪地吃东西,一面爱怜地抚摩着褐鹰的羽毛自言自语:“你救了我。你真是我的香饽饽呵。”
待褐鹰吃得直伸脖子,老人才把黑鹰唤来吃食。饥肠辘辘的黑鹰落在一块带血的兔肉跟前张嘴欲食时,被马以撒老人一把推开了。老人割下兔肉在水里漂洗干净后才让它进食,老人一面给黑鹰喂肉,一面自言自语地说:“你还要给老汉家捕食呢——吃带血的肉可是容易长肥膘的。”
贺兰山上空的天,辽远而空寂;贺兰山下的大地,苍茫而凄迷。
黑鹰飞来的时候,其他一切飞禽早已逃逸,似乎连云也躲到一边去了,天空碧蓝澄澈。
黑鹰就在空荡荡的天宇恣意滑翔,居高临下,俯视追猎捕食的目标。
黑鹰经过马以撒老人一番熬炼,不但没有倒下,反而更显精神了,爪子铁钳般愈加有力,甚至翅膀也轻快了许多。当马以撒老人把黑鹰带上贺兰山时,它旗开得胜,第一天就抓住了七只肥硕的野兔,还有两只一岁左右的黄羊。捕猎的场面极刺激:黑鹰先是飞上天空盘旋几圈,发现一只野兔后,立即一头扎下来追击,它一只爪子抓住野兔后裆,另一只爪子猛击野兔头部……
当健硕的黑鹰在贺兰山的上空展翅翱翔,追逐猎物的时候,身体有些发福的褐鹰正在马以撒老人的窝棚附近悠闲惬意地散步。
马以撒老人给褐鹰的任务是看守好窝棚,于是褐鹰细心地守护着老人喂养的三只鸡五只鸭。只要褐鹰一抖硕大的翅膀,那些想在鸡鸭身上打鬼主意的野狐、饥狗便仓皇遁去。
褐鹰为自己的本事兴奋不已,它飞到鸡棚之上得意地鸣叫着。
山中无大事,日子如小年。
两只鹰越来越健壮,由雏鹰长成了两只成年的大鹰,而马以撒老人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这天,马以撒老人病了,病势日渐加重。
马以撒老人觉得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他把窝棚里仅有的一点兔肉丢给褐鹰和黑鹰。老人欣慰地看着它们吃净了最后一点肉渣,然后用自己最后一点气力解开了束缚它们的铁链。
褐鹰和黑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徐徐飞起,不久便消失在天际……
几天后,褐鹰在距离马以撒老人窝棚不远处的一片碱滩上死去了。尸体被蚂蚁啃啮得只剩下一副惨白的骨架——它是被活活饿死的。
而此时,黑鹰正雄壮地飞翔在贺兰山的上空。
在蓝色的天幕下,那分明是一个自由和理想的精灵在无畏地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