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下有个村子叫芦花堡,民风淳朴,村人多好秦腔。
这里的庄稼人成天与老牛、木犁、疙瘩绳打交道,劳作之余吼几嗓子秦腔就成了他们大苦大悲中的大乐。在夕阳下的田野里累得筋疲力尽之时,他们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站在土坎上、磨耙上,扯着嗓子大吼几句戏里的唱腔。顿时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一涤荡而去,尽扫无存。
芦花堡的人中不乏唱秦腔的高手,数海小满唱得最好。
海小满三十出头年纪,人虽长得瘦弱,身上却收拾得干净利落,一件月白短褂总是纤尘不染。海小满不抽烟、不赌牌,只好喝口小酒。海小满喝多了二锅头,就会在地头上旁若无人地嘶吼:
“一阵锣鼓牵出一台好戏,
找好方位各类角色登场;
大大的戏台胭脂撑住台面,
观者在局外鼓动僵硬手掌。
幕后台柱子打个帮腔,
撩袍端带便是将相;
亡不亡国俺且不管,
先赢他个四面喝彩八面风光……”
几年前,海小满只身一人从陕西商洛山区流落到贺兰山下一马平川的芦花堡,在这里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当地人见海小满秦腔吼得好,都叫他海秦腔,叫本名的反而少了。
芦花堡的人本有几分见不得外乡人,又见海秦腔地种得比他本人还瘦,就有些瞧不起海秦腔。唯独有个叫秋菊的姑娘却不这么看,她觉得海小满这人跟村里别的男人不同,海小满会念:“高田种小麦,终久不成穗。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秋菊尤其喜欢听海小满吼秦腔。海秦腔演唱时把脖颈扭成蒜咕嘟的拿作劲儿,常常引得秋菊跑到他家的墙头上去看。
海秦腔戏演得好,邻村一家草台班子就常常邀他农闲时一起走村串户挣几个小钱补贴家用。海秦腔对钱倒不怎么在乎,他在乎的是可以撂开嗓子过一把秦腔瘾。
秋菊是海秦腔的铁杆戏迷。海秦腔走到哪,唱到哪,秋菊就跟到哪,听到哪。
秋菊甚至毫不隐讳地告诉海秦腔自己喜欢他。海秦腔虽然也很喜欢单纯、美丽的秋菊,但他明确地告诉秋菊,同时也告诫他自己,自己是有家有室的人,他跟她——没戏。海秦腔很动感情地对秋菊说:“我不能干坏良心的事,当初我像野狗一样落魄流浪来到芦花堡的时候,是她收留了我。”
秋菊却说,只要能看海秦腔演戏,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别的她才不在乎呢。说出这样一番话的秋菊,当真推掉了家里给她说下的一门亲事,紧接着把几个媒婆子从屋子里轰了出去。
海秦腔知道了,埋怨秋菊:“你这是何苦呢?”
秋菊真心诚意地看着海秦腔说:“心里暖着一个人,心田里就有了营生,日子就有了盼头,就像喜鹊窝儿里孵着一枚蛋。”
海秦腔被感动了,说:“以后凡是我的戏,你随便进场子。”
海秦腔在戏里的扮相吊眉斜目长脸白齿红唇,显得风度翩翩,文质彬彬,赤诚潇洒。他演戏的时候,嘹亮的嗓子能喊破了天;他演的折子,忧伤的情节能愁乌了云。坐在前排的老人们,都张着没牙的嘴,痴痴地望着戏台。海秦腔一抑扬,一顿挫,一声长叹,一声凄清,都勾人心,摄人魄。
秋菊自己更是看痴了眼目,就把一副小心肝单单吊在那个人的身上,仿佛海秦腔便是天下第一美男了。
一个夜场,海秦腔演罢节目已是月挂高空。那天,海秦腔的演出格外成功。喝彩的掌声,惊得夜鸟乱飞。应观众请求,海秦腔多次出台谢幕,他乐得心都要醉了。兴奋异常的海秦腔破天荒地邀请秋菊来到村外的打麦场上,他拿起秋菊给他准备好的一瓶二锅头,一仰脖就喝下去大半瓶。秋菊也为海秦腔的成功感到高兴,她幸福地看着海秦腔的眼睛。
在一棵沙枣树下,两个人站定。互相对视,却不说话。这时,秋菊闭上了眼睛,于是海秦腔忘情地拥住了她。秋菊的腰好细,他的手搂过去,感觉就像拥住一件很称手的乐器。海秦腔觳觫的心跳撞击着秋菊,秋菊急促的气息也使海秦腔战栗。秋菊的手就从海秦腔的腋下抱过去,紧紧的。秋菊仰起脸,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有些许泪珠,她的唇鲜翠欲滴,稍稍抿起。海秦腔闭上眼睛,仿佛抱着秋菊乘上如歌的行板,在茫茫夜色中随风而去。
他们积蓄多时不可诉说的恋念,终于默契地化成了深情一吻。时间暂停了,空间凝固了。
在秋菊的心里,一千年一万年,也难以诉说这瞬间的永恒。满天星斗啊,你们要为我秋菊作证:小满吻了我,我吻了小满。在这个秋天的夜晚,夜晚的打麦场,打麦场在芦花堡,芦花堡是地上一个小村,地球是天上一颗星星。
海秦腔分明感觉到,秋菊的泪珠簌簌滚下来,露珠般弄湿了他的脸颊。
如果不是看罢戏散场的人,用一束炫目的手电筒光将二人惊动,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松开。
醒过来的海秦腔悚然一惊,他赶紧放开秋菊,大步流星地冲进茫茫夜幕里,仿佛败兵在逃离……
以后海秦腔和秋菊虽然常常在一起,一个演,一个看,但两个人却极少单独相处。
心灵手巧的秋菊看戏看得久了,竟看出了能耐。有一个戏班到村子演出时,戏演得极不认真,连设备也没准备好,忽然笙里的簧片就坏掉了。台上的人许是心慌意乱,怎么也弄不好,秋菊拿过来一修就成,然后将戏班什么字唱错了,什么调子不怎么准,数豆子般一项一项说出来。演员们听得汗水津津,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
舞台乾坤大,戏中日月长。一晃,秋菊都小三十了。这个年龄在城里都算大龄青年了,何况是在乡下。秋菊的父母见女儿对戏,对海秦腔如此痴迷,就给女儿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嫁人,要么别再进这家的门槛。咱们家丢不起这个人!”
父母不过是赌气话,刚烈的女儿竟然真的负气出走了。秋菊这一走,半个来月没有回家。秋菊的父母着急了,担心着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
更着急的是海秦腔。他四下里托人打探秋菊的下落。没想到,就在大家着急时,一个下着细雨的黄昏,秋菊自己回来了。
才半个月光景,秋菊眼青,皮黄,发枯,憔悴成风雨中摇曳的小树。
海秦腔见了,心里一疼。
秋菊见了海秦腔,流着泪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我早就去死了。”
海秦腔心里一酸,劝她:“该找个人家了。”
“该找个人家了。”秋菊说这话时,喃喃地像是自语。
海秦腔看着面目憔悴却不失俏丽的秋菊说:“找个好人家。”
“找个好人家?”秋菊用空茫的眼睛,看着更加空茫的天空。
秋菊看着海秦腔说:“海大哥,我仰慕了你这么多年,人们都把我看成一个傻女人,一个没羞没臊的傻女人。这次我回来,只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海秦腔不明白秋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我,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啊。”
秋菊恨恨地说:“你自以为是个男人,其实你最自私,你对人家的那份感情冷漠得有些残酷。要饭的走到门口,你还给个热馍馍呢,你对我却总是冷脸子!”
海秦腔听了,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不起秋菊。这么多年,人家一直跟着自己东奔西走,黄花闺女都走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自己也真亏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海秦腔挺起胸脯说:“好,你说什么事吧,只要我能办到。”
秋菊小心翼翼地说:“你能陪我同台唱一折戏吗?”
“这算什么事?”海秦腔先是如释重负,接着疑惑地看了秋菊一眼,“你,你能唱吗?”
“你,你别门缝里看人。”秋菊白了海秦腔一眼。
海秦腔爽快了:“好,唱哪出,随你便。”
秋菊一咬牙:“我先谢了——就你最拿手的《霸王别姬》吧。”
《霸王别姬》的演出就定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秋菊饰演虞姬,海秦腔饰演楚霸王。
戏台上,虞姬的扮相很漂亮,清姿秀色、身段窈窕、凤目柳眉、脉脉含情、翩翩如鸿,忽地莞尔一笑,百般娇媚顿生,令人心驰神荡。
秋菊的嗓子咿咿袅袅如画眉,叮叮咚咚如银铃。那似乎是一种稀有的金属,而且必定是藏在山野旷谷之中的,带着磁性的、酽酽的。又像是山野吹来的风,带着一股子泥土的清香味儿,质朴、醇厚。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虞姬一段幽婉的唱词,箭一般射向秋菊的心头,触动了她的心头事,于是她从心底里生出一声叹息: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就像一根刺,不拔就隐隐作痛,可拔出来就像是要了她的命。于是,她在昏暗的戏台上一面唱一面情不自禁地兀自垂泪,黯然神伤,几乎分不清自己是秋菊,还是虞姬了。
对戏这会儿,海秦腔才敢仔细地去看秋菊。一双炯炯的大眼睛,薄薄的两片嘴唇,高高的颧骨,五官于精致中带着几分矜持。脸上的表情是高傲的,眼神总是流转向不可探知的高空,还带着些坚忍,棱角分明的轮廓里含着刚毅。但是那眼睛又不时流露出一丝凄惶,仿佛一对禽鸟,随时都会惊飞而去。
海秦腔的心不由疼了一下。他明白,秋菊不单单是在演戏,他已经触摸到了她对自己那份厚厚实实的感情。
虞姬挥剑自刎的一幕使当晚的演出达到了高潮:虞姬抬起宝剑,脸上凄怆绝望的表情令人不忍目睹,秋菊似乎完全进入了角色之中,手猛一挥,宝剑在脖子上一划而过,随后,她轰然倒地。
此时,弦声如裂帛。冷白的月亮挂在西边的树杈上,夜凉如水,全场一片寂静,观众们都被秋菊逼真的演出惊呆了,忘了叫好。过了很久,叫好声、掌声才轰然响起。
海秦腔最先清醒过来,大声喊道:“快拉幕!”疾步上前抱住秋菊,只见秋菊双目紧闭,已经昏迷,颈上有鲜血流出。
海秦腔吓坏了,仔细一检查,一颗心不由揪紧:原来秋菊自己悄悄把木剑换成了铁制的。
海秦腔把秋菊抱得紧紧的,责怪道:“你这是何苦啊?”
秋菊吐出一口血说:“你终于肯抱我了……”说罢,头一歪。
海秦腔分明看见秋菊的嘴角上扬成一个美丽的弧度。那是秋菊,笑了。
海秦腔以手探她的鼻息,早已气绝。他慢慢放下秋菊,长叹一声……
以后,海秦腔再未唱过秦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