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检察官宣布范绍轩因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逮捕时,他表情镇定,一点儿也看不出惊慌,但心里却有一种被土蜂蜇了的感觉。
“三讲”已经讲过了,评议还是优秀,而且自己的述廉材料作为典型都上了省报。范绍轩或许想过早晚会有今天,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范绍轩是个外乡人,土著人称之为侉子。他跟寡妇母亲是从河南逃荒来到宁夏平原这块旱涝保收的富庶之地的。母亲来到宁夏没多久就不行了,那年他才九岁,母亲临死前拉着他的手,没有流泪,母亲的泪水早流干了。母亲说:“娃,妈不在了,你咋活呢?”他只会哭:“妈,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可咋办?”母亲说:“妈给你留着金子呢,金子就埋在你膝盖骨里。”他说:“我知道了,是多磕头少说话?”
母亲死后,九岁的范绍轩就揣着这金子闯天下。
有一次,范绍轩两天没吃过一顿饭,饿急了,却讨不到一点吃食,他甚至感到了死亡的恐惧。范绍轩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告诉他的话。于是,他走到一个老奶奶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脑门都磕青了。老奶奶的心一下被震动了,塞给他十来个山芋蛋。他整整十天没有挨饿。
他开始觉得膝盖骨里的金子也能当钱使。他要把膝盖骨里的金子都发掘出来,变成灿烂夺目的金子和金子一样灿烂的前程。
上学时,他给老师磕过头。
当知青时,他给生产队长磕过头。
在部队里,他给连长磕过头。
再后来,他给局长磕过,给部长磕过……
磕头是知恩图报,不能乱磕,乱磕就不灵了。还不能让别人看见,叫别人看见也不灵了。这跟寺庙里给菩萨磕头不一样。他进寺庙只看热闹,从不磕头。在这方面,他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磕头是确定一种关系,一种精神上的关系,认准了一个人,跟定了,一个头磕下去,真心实意,五体投地。领导脸上挂不住了,嘴上虽然说:“不要这样,你这是干什么?要感谢就感谢组织感谢党。”可心里头的震动是一辈子的。领导不缺钱花,不缺享用,更不缺好听的话,就缺一种这样精神上的归属感。范绍轩这个头正磕到领导的痒痒处,让领导一下舒服到骨头缝里去了。领导感觉震动了,他就记你一辈子,帮你一辈子。
这些话,范绍轩跟谁也没有说过。闷头驴子偷青麸,张牙舞爪的人没出息。
这样,范绍轩几乎是磕一个头上一个台阶,由工人转了干部,由一般干部升为股长,由股长升为科长,由科长升为处长……范绍轩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这期间,他与一个贤淑的女子结婚生子,有了一个让外人十分羡慕的家庭。
那是范绍轩荣升处长后的一次宴席上,他认识了一家保险公司的职员焦妍。年轻貌美的焦妍令他垂涎不已。他们相识后,关系迅速升温,宾馆、办公室、家中,甚至野外的花丛,都留下了他们幽会的足迹。与焦妍在一起的时候,范绍轩感到了金钱的可贵。没有金钱,他就难见情人的笑脸。古话说,大男人不能没有权,小男人不能没有钱。其实,只要是个男人就不能没有钱。
为博情人一笑,范绍轩不断地把手伸向公款,伸向一个个有求于自己的人。
范绍轩看过一个资料,那个资料上说,通过大量计算得出一个概率,贪污出事的概率比坐飞机出事的概率还小。他兴奋地想,飞机都敢坐,难道还不敢贪污吗?再说,自己孙子似的一个又一个地给别人磕头,最终图的不就是把膝盖骨里的金子都发掘出来,变成灿烂夺目的金子——金条、金锭、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金项链……样样俱全吗?只要腰上缠着这些硬邦邦的东西,情人身上带着这些黄澄澄的东西,范绍轩心里头就格外踏实,格外有成就感。
因此,当检察官宣布范绍轩因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逮捕时,他表情镇定,一点儿也看不出惊慌,只是心里有一种被土蜂蜇了似的感觉。
不过,在听到法庭“剥夺范绍轩政治权利终身,依法判处死刑”的宣判时,他感到膝盖骨绑着黄金似的沉甸甸的,眼前也是一片金星乱冒,于是,他又一次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