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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江湖第一课:老大动脑,小弟动手(1)

唐五的晚宴

听完了他们胆大包天的描述之后,我没有说什么。自己去借钱,钱没有借到,人还没有回来,而现在等着我解决问题的其他人却已经将问题解决了一大半。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能说什么,又怎么说?

满嘴苦涩、虚汗直冒的我默默地坐在那里很久很久,脑袋飞快地过了一遍这件事可以带来的所有生离死别之后,才心有余悸地抬起头对着面前几张颇有些得瑟嚣张的面孔说:“这件事对哪个都不要讲。记着,随便哪个。”

每个人都点了头。他们点头不是为了敷衍我,他们是真心的。因为,当他们点头的时候,都忘记了一个人,一个他们想当然地并没有列入我方才所说的“哪个”里的人。

包括我在内,我们当时都没有注意到这一个小小的漏洞。直到一年多之后,漏洞变成了黑洞,死神从里面飞扑而至,夺走了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才让我们体会到了什么是刻骨铭心的后悔。

上午,一通宵没有休息好的几个人都回家睡觉,只有我陪着皮铁明,带着去掉了零头之后的两千元钱,一起去了那位科长的办公室。中途数次拉开实在忍不住想要打科长的皮铁明,再赔尽了好话,那位科长终于答应宽限三天。

三天之后,剩下的一千元一定要送来,不然绝对报官。日子宽限了,但是石头依然压在心底。

三天搞到一千元,对于那个年代的我们来说,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何勇与鸭子坚持再去抢一次,夏冬苦苦相劝,几人拉扯了半天。实在看得心烦,我说了这么句话:“那我们干脆去当抢劫犯算哒。今后只要没钱哒都可以去抢。”

大家不再言语。

抢不行,只有去借了,可是找谁去借呢?谁又会借?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冥思苦想下,我终于想到了一个人——唐五。

自从我坐牢以后,唐五对我的态度就变得非常奇怪,不但托人给我送了几次烟,甚至还专门去看了我一趟,带给我一台日本松下袖珍收录机,说让我在牢里解闷用。那是一个能买起台式收录机的人都不多的年代,这无疑是一份天大的礼。我当然不肯收下来,甚至搬出了如果被发现私藏了这些东西要加刑的理由。其实,我不收的道理很简单。当时的我虽然年纪小,却也不笨。当他与夏冬一起来看我之后,我就已经想通了唐五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坐牢之前,曾于某次闲聊中,我就听一林无意中说过,他哥哥现在在做一些大事,如果做好了,就真的会发财。

所以,我想唐五是需要用人,而砍闯波儿这件事让他看上了我。

我出来之后,唐五也请我吃过几次饭,话语中若有若无地表露出来的意思,也更加让我坚信了这点。

我却一直没有表态。

当夏冬被砍的那一晚,唐五一句不问,丢下我们,直接从医院带走了一林的记忆,始终留在我的心头。我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精明了,精明过头的人往往都靠不住。而且,在我心底的最深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靠任何人,就算自己现在打流了,那也要做真正的大哥!

唐五是个不错的人,我不好当面拒绝他。可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句话,父母从小就教给我听。无缘无故,我也不想欠他太多。

现在,为了皮铁明,已经走投无路的我只能去求唐五。

我并没有自己去求唐五,我要唐五自己来找我。

我已经算准了唐五会接这一招,因为他有贪念。他一直都想要我跟着他,这就是他的贪念,也是唯一可以让我利用的地方。何况,就算他完全不上钩,我再主动登门恳求也不迟。

思忖周全之后,我故意叫上鸭子一起,找到了一林。某些方面,一林和何勇很像,他们都很直接、都很狂妄。但他们最不同的地方是,一林比何勇更加简单,简单得有些单纯。

比如,他更喜欢在人多的时候充大,人越多他越是义薄云天。

于是,几杯酒下肚的过程中,我尽量不着痕迹地诱使着鸭子对一林说出了所有一切,而我自己却极少发言,扮演了一个爱莫能助、身在局外的人。

鸭子的忧愁让一林感叹,我这个毫无办法,有心无力的“局外人”则越发激起了一林想要充当能够为兄弟分忧的角色的欲望。

不出所料,鸭子的话刚落音,一林脸上就露出了常见的那种不以为然的笑意。他轻轻将手里的酒杯放下,嘴角一撇,发出了“切”的一声,说:“老子还以为什么麻皮事,就是千把块钱唦,要人死啊?”

鸭子眼睛一亮,看着一林,问道:“一林,你有啊?”

这一问把一林问得一愣一呆,他脸色微变,立刻又恢复原样,有些心虚地移开自己始终与鸭子对视的目光,道:“哦,这个,这几天手上确实没钱,呵呵,这几天,在县里搞了一个女伢儿,钱用多了点,袋里不是蛮活泛,呵呵。”

在一林略带尴尬的笑意里,鸭子眼中的亮光开始黯淡。观察着眼前的一切,我心中却开始笑了起来。我知道,一林肯定没钱,这个我早就想到了,天天不做事,只是到处玩的人,他能有多少钱?不过,我同样也知道,鸭子现在所表露出的神情就像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绝世春药“我爱一条柴”,一定会让一林勃起。

“你怕什么,我这几天没有,不要紧唦。今天回去就给我老哥说一声,他有唦。千把块钱,还是个大事哦?喝酒,放心,帮你搞好。”

鸭子还是半信半疑。

我的脸上也依旧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但是我的内心已经开怀大笑了起来。现在油已经倒下,我只需要点燃最后那一丝火苗了。

叹了口气,抢在鸭子之前,我说:“一林,也不是不信你。不过,你想唦,你哥哥和你不同,他是搞大事的人,我们是小麻皮,我和你哥哥的关系又不像你我之间的关系那么好,千把块钱也不是小数。他就一定会借吗?凭什么借?”

“放心咯,没得事,义杰,你安心喝酒,我保证帮你借到,他不借,老子去找保长借,未必保长不借啊?没得问题。”

“保长,那就越发不好说了,认都不认得,我们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还,拖久了又有麻烦,还不好说些。这样,一林,你给你哥说,就说我私人借的。反正过段时间,我还可以找我大哥、二哥拿点钱,铁明实在是没得钱。你就说我借的,看要不要得?”

话已至此,无需再继续多言,我只是想让唐五知道是我姚义杰现在需要向他开口借钱,我想这个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我真真正正痛快地喝了起来。

事后,唐五没有找我,他将钱交给了鸭子。唐五把钱给他的时候,问了他几句话:“呵呵,鸭子,到底是姚义杰个人还我,还是铁明和他一起还?不好意思啊,一千块钱,不是个小数,我当老哥的不是不相信你们,我只是要问清楚哈。”

“五哥,还钱的事,你放心,我跟你这么久了,你晓得我的为人。再说,不止是姚义杰和铁明。我、何勇、北条、夏冬,你随便找哪一个还都要得,绝对不会黑你的良心。”

唐五听到鸭子的话之后,眉毛轻轻扬了扬,说:“那好,你先等下。我到银行取钱哒。”

“好。”

鸭子说,当时唐五扬眉毛的动作非常奇怪,让他记忆犹新,却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意思。

多年之后,他想通了,因为就是那两道眉毛简单一扬所带来的风云变幻,导致他变成了日后那个谨慎聪明却也焦虑痛苦的人。

我没有失落,我知道,唐五一定会找上门来。

我更加清楚地发现,唐五的确是个精明到可怕的人。当我的饵撒到他嘴边之后,他就像是一条饿极的大鱼,一口吞下,连一点收回的余地都不给我。

第二天,唐五找到了我。我记得那天天色很阴,乌云盖顶,却无雨。我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就如同我不喜欢平淡压抑的人生。下雨就是下雨,天晴就是天晴,生就生得痛快,死就死得其所,这才是我喜欢的风格。没想到,真的面对唐五时,我却违背了自己的喜好,变得有些优柔寡断起来。

九镇河边有一家六十年代建起来的国营大饭店,现在已经停业了,被以前在大饭店上班的一个常姓服务员租下,开起了九镇的第一所私人餐馆。

唐五请我在那里吃饭。吃饭的过程中,我们都看见了店主的小孩,一个沉默寡言的被唤作“乐儿”的男伢儿,有趣的是,当时的我们没想到,十年之后,这个伢儿的名字会响彻江湖,那时,人们叫他常鹰。

唐五和他的弟弟一林一样,也是一个直爽的人,直爽得犀利。没有丝毫的客套,喝了第一杯酒之后,他问我:“义杰,听一林讲,钱是你来还吧?”

这样的开门见山显然已经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具体什么时候还?”

我尴尬之极,答不出来。

唐五笑了起来,他说:“哈哈,义杰,不碍事,老哥也不是不相信你。就是这么一问,你而今也没有做事赚钱,等你有了再说吧。还不还都没得好大的关系,也不是很多钱,记得老哥的好就作数了。”

一改之前的直爽,唐五连语气都变得温情起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也让我的心底不知不觉地涌起了一种不服气的心理。

“五哥,钱绝对要还。你帮了这么大忙,我们兄弟没得出息,但是这么多人,一千块钱怎么都还是会凑齐的。”

唐五的笑容再次收了起来,虽然不再是之前那样毫不客套的严肃,但是没有一丝情感流露的木然更加让我忐忑。他直愣愣地盯了我几秒,喝了一口酒,又停了几秒,才说:“义杰,你莫嫌老哥说话不好听啊。我今天就说句直话,怎么还?义杰,你告诉我怎么还?天上掉钱还是地上长钱等你去捡?”

我脸颊一阵滚烫,烫得我有些愤怒。我想要争辩,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对于一个刚刚帮了你大忙的人,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刺激你,你都没有任何资格对他表达愤怒。这就是所谓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唐五的脸再次缓和了下来,没有一丝突兀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获得了多次最佳男主角奖的老戏骨,是那么真诚且自然。他说:“我不是看不起你,但是这个社会,搞个钱不容易,不是嘴巴硬就可以搞到钱。老哥比你痴长几岁,当你是自己的弟弟,劝你一句:年轻人还是要搞些事。我以前想你们几个都跟着我呢,但是打打杀杀这些事万一害到你们也不好,所以也没有强求。不过,事,你还是要搞的,没得哪个天天玩,玩发财的。你说是不是?”

又是一番金玉良言,我已经彻底糊涂了,我点了点头。

接着,唐五给我说出了一个赚钱的提议:“我最近有个正事,想和朋友合伙一起收橘子、桃子这些农副产品,卖到北方。你和他们几个商量下,你们自己看,搞不搞。我反正也要请人,如果你们搞的话,这一千块钱就当是我先开的工资,到时候生意出来哒,再多退少补。你们个人看。”

我警觉了起来,暗自想了又想所有的一切,却也实在想不出任何不对的地方。我隐隐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可能并不存在的陷阱之中,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你拿了,就要还。

只是在我的心底某处,总是有一个声音在劝阻着我,要我拒绝。

左右为难之下,我准备给唐五说,需要仔细考虑下。话还没出口,却看见饭店门口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从出现到离开总共也不过两三分钟。但正是这两三分钟,让我打消了一切的顾虑,让我做出了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选择。

老梁

九镇历来除了盛产流子之外,也多酒鬼,比如,我的邻居老梁。老梁看着我长大,他堪称是我所居住的这条巷子里面最为与众不同的一个人。他的与众不同源自他的父亲。

老梁的父亲就很有学问。很小,他就跟着九镇的一位老夫子学习四书五经,埋首孔儒之学;年少时,他考进了湖南长沙一所外国人所创立的西式学堂,后来又去了当时开风气之先的广州读书,是九镇历史上第一个穿着西服、抽着纸卷烟在新码头逛街的人。

他精通英法德三国语言,据说还曾经因为翻译过法国一位很有名的哲学家的著作而引起轰动。只可惜,他生不逢时,百般困苦之下,于六十年代郁郁而终。

老梁继承了他父亲的聪明,听街坊邻居闲聊时说过,在很小的时候,老梁就已经被九镇人公认为天才,无论什么书,他一学就会,过目不忘,倒背如流。

我和两个哥哥一起还亲眼见过老梁手提毛笔,倒着写出一首宋词,笔法龙飞凤舞,就连我这个对于书法一无所知的人,也能隐约看出其中的精妙所在。

长大之后,老梁没有变成光宗耀祖,让全九镇都为之自豪的人物,他变成了一个锁匠。由于家庭成份,政府不允许他继续上高中,他心安理得地做起了锁匠。

手工艺人也能成为大师,比如米开朗基罗。以老梁的聪明才智,他若专心钻研进这一行,也许今天,他依旧能够过得很好。只可惜,他太过聪明,聪明到过早地看透了一切,他的父亲年轻时至少风光过,而他的一生却是碌碌无为。

他的技术确实一直在进步,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从最初只修锁,变成了修缝纫机、自行车、手表、电视机、摩托车、气枪、录音机、雨伞、铁锅……在我印象中,他几乎全能。可是,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连房子都懒得打扫,鸡笼和他的床就摆在一个房间里。每天起来,他就搬一把凳子,坐在家门前,边晒太阳边看着不知道从何处弄来的我永远都看不懂的线装书。

看完之后,他就喝酒,喝到兴起之时,他不是唱戏就是摇头晃脑地念着诗词,或者是给我们这条街上的小伢儿们讲故事。只有在没酒喝的时候,他才会用扁担挑着他的修理摊,来到农贸市场前面,去做生意。

他的脾气也很怪异,没有什么人情味。除了会对着小伢儿们笑一笑之外,他很少给人打招呼。当然,他也不会去惹人,但是无论左邻右舍,曾经多么亲近的人,只要有什么事做得让他看不顺眼了,他一定冷嘲热讽甚至破口大骂,从来不留任何情面。

嫌贫爱富本来就是人的天性,再加上这一些缘由,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多少都有些讨厌他,看不起他、嫌弃他。他不以为意,每日照样过着自己的生活,雷打不动。

读初中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过,为什么不努力工作,过好一点。他用很重的九镇口音说了一句话。这是一种我没有听过的语言,让我记忆深刻。他的表情奇特怪异,好像有些愤怒,更多的却是不屑。

我问他说的什么,他告诉我,说这句话的人叫做“杀死鸡鸭”。这句话的意思是:“事物的好坏在于你怎么去看待。”我不懂,也觉得无趣,远远不如他说的罗成、杨家将、呼延庆那么吸引人。后来,我知道了,“杀死鸡鸭”的真名叫做莎士比亚,老梁说的是一种很遥远的“方言”,叫做英语。

未老先衰的老梁弯着背,胡子拉碴地从饭店门口走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到我。他的目光专注而热烈,如同看着一个最美丽的情人,含情脉脉地望向了围着围裙正在为客人煮牛肉粉的常老板。

“常老板,在忙啊?哈哈,发财啊。”老梁史无前例的柔和语调让我大吃一惊,我打消了与他打招呼的念头。

“嗯。”常老板眼皮都没有抬,手持锅铲飞快地在锅中翻动,鼻子里发出了不冷不热的哼声。水汽升腾中,远远看去,只见他手臂上油乎乎的两只袖套,如同蛟龙,一伸一探,颇有奇趣。

“你认得这个人啊?”身边传来了唐五的声音。

“啊,是,就住我隔壁。”

“常老板,搞三块钱的酒喝哈。哎,你忙你的咯,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要得哒。”老梁脸上的笑意更甚,边说边快走两步,抓起了常老板身边的酒缸盖子。

“啪!”一声大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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