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众人跋涉在嵩山深处，拂光寺仍然只是一个不见踪影的传说。这日眼望夕阳衔山，暮霭渐起，毫无收获的众人疲惫地沿着一条石阶小路下到谷中，眼前忽现一泓潺潺清溪，溪边坐着一位歇脚的僧人。僧人倒还年轻，不过三十余岁，面如朗月，青袍芒鞋，打着绑腿。僧人的脚下还放着一只细竹背篓，里面装着日用百货和几本书籍，想来是从山下采购的日常用品。
众人纷纷卸下野外背包，去溪水中洗一把脸上的汗水。李明唐望定僧人问道：“打扰了，师父可知拂光寺在哪里？”
僧人双手合十回道：“嵩山寺庙遍布，施主若想拜佛，又何必捡佛烧香？”
李明唐一时不知如何回他，文晓南却拿白眼望着他道：“师父也别自做清高，如今哪家寺庙不收香火钱？我们若去师父的庙中烧一柱极品香，师父自然不会拒绝吧？”
李明唐忙阻止道：“幺妹，嘴上留些德！”
已近中年的僧人颇有修行，面对文晓南咄咄逼人的质问笑而不语。这时候寂静的山中传来缓缓的马蹄声和响亮的吆喝声，接着就见石阶路的下方出现一匹青灰色高大的骡子。那骡子渐渐走近，只见背上驮着五六袋水泥，因为重负脚步异常沉重，每走几步就要停下呼哧呼哧喘息几口，青灰的皮毛上已蒙着密密的汗水。青骡后面的主人一心赶路，仍不停地用手中的荆条抽打着骡子的屁股。
施瓦茨教授首先看不下去了，上前劝道：“老乡，牲口都压成这样了，还是减去一袋吧”
赶牲口的汉子打量着眼前这个外国人，极不高兴地回道：“牲口是我的，装多装少你管得着吗？”
施瓦茨教授愤怒地喊道：“我告诉你，你犯了虐待动物罪，在国外你是要坐牢的！”
汉子又顺手在骡子屁股上抽了一鞭，斜眼望着他道：“真是公鸡也会生蛋了。你讲得那家的法律？没听说打自己的牲口也犯法。”
施瓦茨教授耸耸肩，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李明唐已从背包中取出一片压缩干粮，来到青灰骡子前，一边抚摸着它湿淋淋的脖颈，一边将于粮送到它嘴边。骡子闻了闻李明唐手中的干粮，便大口大口嚼食起来。姬豫见了也用双手捧了一鞠溪水，送到骡子的嘴边。那骡子吃过干粮饮过水，体力已恢复许多，驮着沉重的水泥踏着他们来时的那条石阶路往山上走去。山上有座寺院正大兴土木，骡子背上的水泥大概就是送往那里。姬豫望着骡子消失在山道的弯处，突然涌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悲天悯人的菩萨看到这个场景，还能微笑着坐在莲花座上？
僧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蹲下身将背篓上肩，踏上通向另一座山上的小路。姬豫忙追上去求道：“师父请留步。”
僧人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问道：“施主有何见教？”
姬豫回道：“今晚……想借宝刹暂住一晚，不知师父是否方便？”
僧人回首道：“小寺简陋，怕是委曲你们了。”
姬豫忙回道：“不妨的，我们带有帐篷，不过借宝刹一席之地，不会打扰太多。”
僧人双手合十道：“施主若不嫌小寺偏僻，请随我来吧。”
溪边休息的人听了，纷纷背起旅行包跟了上来。
僧人走的是一条少有人光顾的小路，往前走越加险峻，有时候甚至要手脚并用，肚皮贴着山崖往上攀登。走在前面的僧人似乎走惯了这条路，只见他身轻如燕，疾走如飞，连高原这样经过丛林训练的特工想跟上他也有些吃力。
走了一程文晓南最先顶不住了，在后面气喘吁吁喊道：“师父，歇一歇吧。”
这时候天色已黯淡下来，僧人回道：“路还远着呢，这样走下去要到何时？”僧人虽这么讲着，还是在一块青石上盘腿而坐。众人见了也各自放下背包就地休息，李明唐取出一瓶水双手捧着送到僧人面前道：“师父，喝口水吧。”
僧人摇头回道：“多谢施主，我已在山下用过。”
李明唐一边喝着水一边问道：“师父常走夜路？”
僧人淡淡回道：“偶尔为之。今日与东林寺释然住持多聊了几句，不觉就日头偏西。”
说话间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僧人起身道：“前面一段路不大好走，你们跟上我，千万不要拉下。”
再次动身的时候队伍的头尾亮起两盏头灯，雪亮的光柱不时惊起宿鸟，急促的鸟鸣声便响彻寂静的夜空。翻过这座山，未到山下便听到清脆的流水声。循着水声走下去，刚转过弯眼前忽现一泓清潭，两株古木，森森树荫中一座房舍。那木结构的建筑不过三间的模样，灯光照到门额上三个遒劲的楷书“浮沉寺”——原来是一座寺庙。
僧人停下脚步道：“到了，这便是寒寺。”
这时候一钩残月从山后露出脸来，文晓南扔下肩上的背包，失望地打量着眼前的建筑问道：“师父。这也叫寺？”
僧人淡然笑道：“寺不在大小，只要心中装有佛。——施主远道而来，贫僧这就给你们做斋饭去。”
李明唐忙拦住道：“师父劳累一天，还是早些休息吧。我们带有方便食品，好对付的。”
僧人点点头飘然离去。众人在寺前的空地上纷纷将自己的野营帐蓬支了起来。一阵忙活之后，大家掏出食品席地而坐。
建筑专业出身的高原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打量着寺庙的建筑，竟像发现了新大陆般惊喜道：“这一是座原汁原味的唐代建筑。夏记者，回头来这里补几张照片，保你在国际建筑界一鸣惊人。”
夏雨望一眼简陋的寺庙，反问道：“就这几间旧屋？”
高原笑道：“你大概……还不知它的历史价值吧？到目前为止，国内至今发现的唯一一座唐代木结构建筑，就是山西五台山的佛光寺，如果我没看错，它的历史年代应该比五台山佛光寺更久远。”
夏雨细细端详面前这座简朴的古庙，不解地问道：“高原兄，你凭什么就断定它是唐代建筑？”
高原因有了重大发现兴致大增，细细解释道：“老弟，你看仔细了，这座建筑屋顶舒展平缓，斗拱层层叠叠，出檐深远，采用的是门板和直窗，整个建筑庄重朴实，与宋以后的木结构建筑风格明显不同。”
听了高原的介绍，众人不由地再将眼前的古寺多看几眼。不大工夫，就见僧人提着一壶茶走来。众人忙七嘴八舌道：“师父太客气了。”
僧人笑道：“寒寺虽简陋，但这茶还是要敬的。”
僧人一边说着，一边将热腾腾的茶水分添在每人的杯子里。李明唐尝了一口，感觉那茶味道不同，竟与开封华老夫人送上的茶味道相似。喝过之后果然神清目明，数日积下的疲劳一扫而去。李明唐留心观察，发现姬豫也在端详着怀子里的茶水。
茶过三巡，残月渐渐升高，淡淡的月光照在那泓直径不过三五米的圆形潭面上，波光泛起竟如一轮圆月。李明唐想起那李白那首《代美人愁镜之一》前半阙，将每句的最后一字相连就是“镜前月圆”。李明唐望着正殿“浮沉寺”三个字若有所悟。姬豫转向僧人，双手合十俯首问道：“可否请教师父法名？”
僧人双手合十，低头还礼道：“明觉便是。”
姬豫又问道：“明觉师父是否听说过明了大师？”
明觉和尚指着佛殿左侧的山坡回道：“明了大师乃浮沉寺开寺之祖，大师的肉身就圆寂在那里。”
大家趁着微明的月光依稀辨认出那里立着一座齐腰高的砖塔，塔下大概就葬着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明了高僧。
姬豫将目光从明了大师那里收回，望着月色下的“浮沉寺”三字问道：“还要请教明觉师父，拂光寺可否就是浮沉寺的前身？”
明觉和尚不禁双目生辉，熠熠望定姬豫回道：“正是。”
姬豫又问道：“明了大师可是北禅宗之祖神秀的弟子？”
明觉和尚点头道：“正是。女菩萨慧根似海，大概已悟得浮尘寺的前缘今世。”
姬豫双手合十，俯下身道：“弟子虽然也能猜到一二，仍似雾中看花，水中望月，还望明觉师父不吝赐教。”
文晓南趁机随和道：“大师，您就讲给我们听听吧。”
明觉和尚环顾众人，缓缓讲道：“提到浮沉寺，自然要从南北禅宗那段公案讲起。唐高宗时期，社会风气已从晋魏的清谈走向世俗，佛教表面虽仍红火，但已露出疲相。五祖弘忍决意改革佛法，以适应世俗的社会。一日求偈传法，他的大弟子神秀作了一偈曰‘身是菩提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试，莫使惹尘埃。’弘忍默然不语，另一弟子慧能十分精明，已揣摸到师父的心思，另作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一偈正契合禅宗‘顿悟’的理念，五祖便将衣钵传授与他。当时，渐悟还是佛教的主流，慧能无立脚之地，便去南方传法讲学。数年后，南北禅宗舌战洛阳，神秀落败，北宗便日渐衰落。神秀弟子明了大师不肯随波逐流，便来到这深山之中修建拂光寺，继续研究佛经、佛道。明了大师圆寂，后世弟子改为拂尘寺，意既只有日日修练，祛除心中的廛尘俗念才得佛光成辉。晚唐以后，为躲避南宗的迫害，后来的住持又改为浮沉寺，后人便很少知晓拂光寺了。”
施瓦茨教授也学着双手合十，恭敬地问道：“明觉师父，学生还是不大明白，北宗为什么会败给南宗？”
明觉望他一眼，回道：“打个不太确切的比方，北宗属学院派，主张修身养性，研读佛经。而修行又是极清苦的，鲜有人耐得住青灯黄卷的寂寞。而南禅算是民间派，宣扬成佛就在一念之间，既所谓‘放下屠刀立即成佛’。主张不注文字，平日也不用修身诵经，这正符合大众的世俗口味。所以，南宗战胜北宗也算是水到渠成吧。”
一直保持着西方理念的施瓦茨教授仍茫然地望着明觉和尚，李明唐笑道：“我也讲一个故事吧。一日，宋太祖赵匡胤游览相国寺，见到佛一时不知拜还是不拜。按理佛是天，皇帝是天之子，儿子拜老子天经地义，何况赵匡胤做皇帝前没少拜在佛的脚下。但如今人家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又怎肯曲膝下拜？便转身询问身边的方丈拜还是不拜。早已摸清皇上心思的方丈回道‘万岁拜的是过去佛，不拜的是现在佛’。你说，这马屁拍得多到火候。因此，我就常常寻思——当年，那个方丈如果毫不妥协道‘皇上同志，您必须拜，因为佛法无边，天比地大’。想一想，中国以后的历史进程会怎么样？也许，皇上一怒之下封了相国寺，佛再多一次劫难。也许，皇上屈身一拜，承认神权大于皇权，中国今日的文明仍会走在欧美国之前。”
文晓南听了这话，立刻快人快语道：“原来，佛也是个大忽悠啊！”
明觉和尚听了忙念了声“阿弥陀佛”，起身道：“请各位施主随我来。”
众人起身随他走向佛堂，刚刚迈过一尺高的门槛，一阵异香扑鼻而来。进到殿内，只见正间墙下一尊释迦牟尼端坐莲花的塑像，莲花下是青石底座。佛前既无供案，也无香炉，更无盛放钞票的功德箱，唯有砖地上的一只黄缎莆团。佛堂左右空无一物，左侧一间的三面墙上绘着色调拙朴的壁画，另一间的墙上书写着经文和历代诗歌。
众人正茫然地看着，明觉和尚冷古丁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各位定是为佛点头而来吧？”
文晓南抢先问道：“何为佛点头？”
明觉和尚回道：“就是你们苦苦寻觅的不死之花啊。”
听到这话，每个人眼中都闪着兴奋的光芒。文晓南不停地提问道：“佛点头什么样子？师父在哪里见到？”
明觉和尚摇头回道：“听去年圆寂的师父讲，佛点头十年开一次花，花开灿若佛祖大慈大悲俯视人间。贫僧缘分未到，至今未见过那神奇之花。”
文晓南仍紧追不舍问道：“师父，快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佛点头？”
明觉和尚双手合十回道：“贫僧也未知，就看施主的缘分了。”
李明唐上前鞠躬施礼道：“明觉师父，何为有缘？”
明觉和尚也垂首还礼道：“各位施主可看到墙上的诗文？你们每人选中一句，写在手掌之上。《诗经》、唐诗宋词元曲皆可，若对了便是有缘，否则请施主连夜下山。”
文晓南听了不禁大声喊道：“我的妈呀，墙上的诗少说也有几百上千首，师父能否给个提示？”
明觉和尚笑道：“心中若有佛，选中并不算难。”
文晓南不满道：“每次考试，老师还要划出范围，偏你就不行？”
明觉和尚双目微闭，低头不语。
姬豫上前问道：“明觉师父，可否问几个问题？”
明觉和尚回道：“女菩萨请便。”
姬豫便问道：“百年前，可有两位年轻的男女来过寺中？”
明觉和尚不由地将深邃的目光投向姬豫，许久回道：“不错，百年前寒寺曾有两位极有缘分的施主光临，他们与各位施主一样，必须从这三面墙上选中一句诗文，才可得到佛的指点。”
姬豫又问道：“他们选对了？”
明觉和尚回道：“是，他们佛缘似海。”
姬豫暗暗向李明唐投去询问的目光，分明在祈盼他能否与当年的纳兰文博侍卫沟通。李明唐凝神闭气，眼前一片苍茫，只有看透人世的佛嘲笑着俯视芸芸众生。李明唐心惊肉跳，无奈地向姬豫摇摇头。
姬豫望定明觉和尚问道：“据我所知，侍卫与宫女从紫禁城一路走来，经历无数磨难，明觉师父可曾听说过他们的故事？”
明觉和尚回道：“正是。自踏上嵩山，他们的磨难就没间断。”
这话题似乎让文晓南更感兴趣，忙问道：“明觉师父是否可以讲给我们听听？”
明觉师父停顿片刻，缓缓揭开了百年前的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