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大本营,百余年来,中国重要的知识分子多出身清华,就是那些不是清华出身的知识分子,一生中也很少不和它发生关系。清华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历史中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地方。清华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是胡适。胡适出身清华,但他后来进了北大,北大虽然比清华的历史长,但中国早期重要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却多数出自清华,所以对早年的清华不应抱有成见,而应公正地评价其历史作用。过去说到闻一多进入清华,比较有影响的一个认识是说他:“随着许多达官贵人和豪门望族的子弟一道,走进了美帝国主义者用中国人民的血汗钱——庚子赔款堆砌起来的清华留美学校。”这个说法,现在的人们已经不大信了,因为这不符合历史。梁实秋在他回忆闻一多的文章中就曾对此说有过批评,其大意是,八国联军中只有美国一家在中国办了清华学校,而其他的帝国主义,包括俄国却什么也没有做。对于早年清华的历史,还是要少一些偏见,只要它的好处多于坏处,就不能再以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来推断庚子赔款的动机,它毕竟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准备了最初的人才,并且这些人才分布在中国早期现代化进程中的各个方面。
清华学校是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办起来的,创办于1911年3月,1912年称为清华学校。这是一所奇特的学校,中等科4年,高等科4年,前后共8年。学生在14岁以前进入。招生名额按各省分担赔款数额分配。入校学习8年后,全部资送美国留学。
正常情况下,闻一多在清华应该是8年,但他在进入清华的第二年,因为英文跟不上而留了一级,而后又因闹*再留一级,所以前后一共10年。清华的10年,是闻一多一生中最重要的10年。梁实秋说:“他的同班朋友罗隆基曾开玩笑的自诩说:‘九年清华,三赶校长。’清华是八年制,因闹风潮最后留了一年。一多说:‘那算什么?我在清华前后各留一年,一共十年。’”从这些玩笑式的言谈中,可以感受到清华对闻一多那一代人的吸引力。留级原本是一般学生不愿多提的事,但在清华学子中,他们却以能在清华多呆几年为荣。
闻一多的清华岁月,与他后来的变化并无必然联系,因为在清华时,他还不是一个对政治真正感兴趣的人。对此,梁实秋有这样一段叙述:“他不善演说,因为他易于激动,在情绪紧张的时候满脸涨得通红,反倒说不出话。学校里闹三次赶校长的风潮,一多都是站在反抗当局的一面,但是他没有出面做领导人。”
去美国留学前,还在清华的时候,闻一多就给老师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的清华同学浦薛凤在一篇回忆其清华国文老师赵醉侯的文章中说:“他告诉我说:‘我一生教过的学生,不下万人,但真正让我得意的门生,只有四人。’赵醉侯老师反复所指之得意门生四人,乃是我辛酉级(本级毕业留美,应在1922年夏,在毕业前后概称辛酉级)罗隆基(字努生)闻多(后来改名一多)何浩若(字孟吾)及浦薛凤(字逖生)。”赵醉侯还写过这样一首诗,其中四句是:“清华甲第首推罗,其次雍雍闻浦何,风雨鸡鸣交谊切。朝阳凤翙颂声和。”和闻一多并称的这四位同学,后来在美国都学了政治学,只有闻一多一人学了美术,但有趣的是,那三位学了政治学的同学,到20世纪40年代,却都没有闻一多激进。
10年清华。从14岁进入,到24岁离开,应该说是闻一多初步认识社会的重要阶段。也正是这一阶段,对闻一多的影响极大,形成了他的*观念。
当时的清华是留美的预备学校,学校非常美国化,主要课程都用英语讲授,使用的也是美国教材,如公民课本就用的是美国公民课本。更为重要的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学生从小就学会了类似美国人为人处事的方式。早年清华的这种教育,多少年之后,才体现在中国的*化运动中。庚子赔款资送的清华留美学生,后来成为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主要班底,特别是中国早期的政治学者,差不多都是庚子赔款资送留美的学生,像胡适、张奚若、钱端升、罗隆基、王造时、萧公权等。可以说,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对中国*化倾注心血最多的,也就是早年出身清华的这些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后来被暗杀的三位着名知识分子杨杏佛、李公朴及闻一多,都是留美学生。梁实秋在回忆其清华生活时说,他在清华和美国老师相处,特殊受益的不是英文训练,而是练习使用“议会法”。他说:“这一套如何主持会议,如何进行讨论,如何交付表决等等的艺术,以后证明十分有用,这也就是孙中山先生所谓的‘民权初步’。在*社会里到处随时有*,怎么可以不懂*的艺术?我幸而从小就学会了这一套,以后受用不浅,以后每逢我来主持任何大小会议,我知道如何控制会场秩序,如何迅速地处理案件的讨论。”
闻一多在清华的经历,和梁实秋相去不多。在清华,除了以美术和诗歌知名外,闻一多还是一个对校园文化活动非常热心的积极分子。他是着名的学生刊物《清华周刊》的编辑,也时常在各种重要的校园活动中扮演主要角色。
清华的校园文化,是分析闻一多那一代知识分子时必须关注的一个方面。清华虽然是按美国方式办起的学校,但在当时的学生中,也不完全认同它的一切。梁实秋就说过,因为清华是庚款学校,总觉得有一些国耻的意味。闻一多在离开清华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是《美国化的清华》,在这篇文章中,闻一多对清华的批评相当尖刻,他说:
这意见讲出来,恐怕有点骇人,也有点得罪人。但是这种思想在我脑筋里酝酿了好久。到现在我将离开清华,十年的母校,假若我要有点临别的赠言,我只有这几句话可经对他讲。
清华太美国化了!清华不应该美国化,因为所谓美国文化者实不值得我们去领受!美国文化到底是什么?据我个人观察清华所代表的一点美国文化所得来的结果是:笼统地讲,物质主义;零碎地数,经济、实验、平庸、肤浅、虚荣、浮躁、奢华——物质的昌盛,个人的发达……或者清华不能代表美国,清华里的美国人是不是真正的美国人,我不知道。不过清华里的事事物物(我又拿我那十年的经验的招牌来讲话),我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我敢于说我讲的关于清华的话,是没有错的。我现在没功夫仔细将清华的精神分析出来,以同所谓美国化者对照,我只举其荦荦大者数端。
作为一个有着10年清华经历的人,闻一多对清华的批评不能说没有一点儿道理,对于一个刚刚24岁的青年来说,闻一多过多地看到了清华的缺点,也可以理解,但也必须注意他的评价中相对偏激的一面。闻一多从小受的是美国化的教育,24岁时留学美国,但终其一生,他对美国的印象并不很好。他是一个有着非常强烈民族情感的人,同时对于生活在底层的贫民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感情,这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典型情感,面对权贵,可以傲然而视,但在贫民面前,却总满怀无限同情,而且常常有负罪感。这种情感的扩大和漫延,就比较容易偏激,如果再加上个人性格方面的原因,就可以解释闻一多20世纪40年代的突然转变。
闻一多对清华的批评,可以说代表了他青年时代的大体思想倾向,有深刻的一面、理想化的一面,但也有不切实际的一面。闻一多同时代的许多青年知识分子,受美国文化的影响很深,他们都是美国文化的受益者。不过,他们也有一个特点,就是对于美国文化很少像胡适那样倾心、那样热爱。对于美国文化,胡适多是看好处,闻一多则正好相反。这个特点,到20世纪40年代,分野已相当明显。
闻一多先是批评美国太重经济,不重理想。他说:“除了经济,美国文化还有什么?……他们除了衣食住的‘用’外,还知道什么?他们的思想在哪里?他们的主义在哪里?他们对于新思潮的贡献在哪里?他们的人格理想在哪里?他们的精神生活又在哪里?”他认为,清华的学生在“实验”方面很好,清华学生确有干练敏捷之才。特别是在“五四”运动之后,更证明清华学生确实是可以的。闻一多是一个特别厌恶平庸的人,这是他个性中一个较为突出的特点。他特别指出:“清华学生不比别人好,何尝比别人坏呢?很整齐、很灵敏、很干净、很有礼貌——很过得去,多数不吃烟、不喝酒、不打牌、不逛胡同——很规矩。表面上看来清华学生真令人喜欢,但是也只是真令人喜欢,不能引起人的敬爱,因为他们没有惊人之长。”
一个人思想的形成有其特殊性,在闻一多一生中,对于早年闻一多的思想,过去的评价不是很高,而对20世纪40年代闻一多思想的转变却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其实这种历史的评价对于闻一多来说,不甚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