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延人的矮种马也累了,但他们知道,前方逃亡者的坐骑肯定也一样。战士们在布里吉村下方的布里吉溪旁让马匹喝水并休息了半个小时。一位战士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于是他们上马继续前进。一英里之后,他们的领头人拐到一边,把他们带到一个小山包后面躲起来,然后爬到山顶瞭望。
他看到了三英里之外的骑兵队。夏延人不知道山坡上的什么记录纸,也不知道对那个流亡白人的悬赏。他们认为,肯定是因为他们逃出保留地,那些蓝军官兵才会追来。因此他们一边观察一边等待。
骑兵巡逻队在抵达土路的分岔点时停了下来,克劳人侦察兵下马察看地面。夏延人看到克劳人一直在指西方,骑兵巡逻队也继续朝那个方向跑去。
夏延人与他们齐头并进,保持平行,如同小狼当时尾随卡斯特沿罗斯巴德河北上那样尾随着这些蓝军战士。但在下午三四点钟时,克劳人发现了他们。
“夏延人。”克劳人侦察兵说。中尉耸耸肩。
“没关系,让他们打猎去。我们有我们的猎物。”
两路追捕者持续行进,直至夜幕降临。克劳人跟随那些踪迹,夏延人尾随巡逻兵。当太阳落到山峰后面,两路人都意识到,他们得让马匹休息了。如果他们非要接着往前走,身下的坐骑会累垮的。此外,地面变得越来越崎岖不平,追踪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他们没有带马灯,在黑暗中,没有马灯根本不可能赶路。
在他们前方十英里处,克雷格也明白这一点。罗斯巴德是一匹高大、强壮的母马,但它已经载着装备和一个人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跑了五十英里。轻风不是一个熟练的骑手,她也已经疲惫不堪。他们在雷德洛治镇东边不远的熊溪旁扎了营,但不敢点火,唯恐被发现。
夜幕来临后,气温急剧下降。他们蜷缩在那件野牛皮睡袍里,轻风姑娘很快就睡着了。克雷格没有睡觉,他可以之后再睡。他钻出睡袍,把自己裹在一条红色的手工编织毯里,注视着他钟爱的姑娘。
没有人来,但他在黎明前就起来了。他们拿出风干的羚羊肉,和她从自己的圆锥形帐篷里带出来的玉米面包,和着溪水匆匆咽下,然后便离开了。当第一道曙光照下,小径显露出轮廓的时候,追捕者也起来了。他们落后了九英里,但正在逼近。克雷格知道夏延人会追来;他所做的事情是不可饶恕的。但他对骑兵追捕队则一无所知。
地面更崎岖了,前进的速度也更慢了。他知道追捕者会追上来,他需要布下假的踪迹来拖延他们的时间。在马背上骑行两小时之后,逃亡者来到了两条溪水的交汇处。左手边从山上翻滚流淌下来的是罗克溪,根据他的判断,这条路无法通到荒野。正前方的是西溪,水更浅,石头也更少。他跳下马,把矮种马的缰绳拴到他自己马匹的鞍子上,然后牵着罗斯巴德的马勒在前方领路。
他带领这支小小的马队以一个朝向罗克溪的角度离开岸边,进入水中,然后折回来走另一条水路。他的双脚被冰冷的溪水冻麻了,但他踩着溪底的砾石和卵石坚持行走了两英里。接着他转向左边的山区,牵引着坐骑走出溪流,进入到一片浓密的森林里。
在此地,树林底下的土地变得陡峭起来,太阳也被遮住了,树林里阴森森的。轻风用毯子裹住身体,骑在矮种马的光背上以步行的速度前进。
在后方三英里处,骑兵巡逻队抵达水边停了下来。克劳人指的方向似乎是朝罗克溪而去。中尉在与中士商议以后,命令巡逻队朝那条假踪迹追去。当他们消失之后,夏延人来到了两溪会合处。他们无需踏入溪水来掩盖足迹,但他们选择了正确的溪流,快马加鞭上了岸,打量着远处马儿出水的痕迹,朝着上山的方向进发了。
两英里之后,他们发现了溪水对面一块软土上的痕迹。他们骑着马大步踏过溪流,进入到那片山林之中。
中午时分,克雷格抵达了记忆中多年以前打猎时经过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大的岩石高原,叫银径高原,可以直接通往山区。他和轻风不知道的是,他们实际上已经来到海拔一万一千英尺的高山上了。
站在岩石边缘俯视,能看见他曾经沿着走来而后又离开的那条溪水。在他的右边,下方有人影。那是两条溪流的分岔处。他没有望远镜,但因为空气很稀薄,能见度特别好。半英里之外的那些人不是夏延人,而是十名士兵,还有四个克劳人侦察兵。他们这路巡逻队在发现自己走错路之后,从下面的罗克溪折返了回来。这个时候,本?克雷格方才明白,因为他放走了那个姑娘,部队仍在追捕他。
他从皮套里取出那支夏普斯步枪,塞进一颗子弹,找到一块可以卧倒的岩石,举枪瞄向下面的山谷。
“干掉马。”老唐纳森以前总是这么告诫,“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失去坐骑的话,只能掉头回去。”
他瞄准了军官坐骑的前额。子弹射击时发出一声爆响,声音如雷声般在山峦间回荡许久。子弹擦过马的脑袋,射中右肩上部。战马颓然倒地,军官也跟着跌倒了。中尉倒下去时,扭伤了一只脚踝。
骑兵们四散逃入林中,但中士没有逃跑,他冲向身后倒在地上的战马,试图去帮助中尉。那匹马已经受了致命伤,但还没死。中士用手枪了结了它的痛苦,然后把中尉拖进树林里。枪声没有再次响起。
夏延人在山坡上的树林里下了马,停留在落满松针的土地上。他们之中,有四个人带着从七团缴获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但与平原印第安人一样,他们的枪法也很差劲。他们知道那个年轻的白人能熟练使用夏普斯步枪,可以在各种射程内射击。他们开始往上爬行,这使得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六人中的一人殿后,引领着六匹矮种马。
克雷格把一条毯子割成四片,分别包住罗斯巴德的四只蹄子。夹在铁掌和岩石之间的这些布料很快就会磨破,但能隐藏五百码距离的蹄印。然后他策马朝西南方向去,越过高原向山峰挺进。
过了银径后再走五英里,周围变得光秃秃的。两英里之后,这位边防战士扭头看身后,有一些微小的人影越过山脊到了石梁上。他继续策马前进。他们射不中他,也抓不住他。过了一会儿,人影更多了;骑兵们已经引着马匹穿过树林,也到了那块岩石上,而夏延人在他们东面一英里处。此时,克雷格来到了一个裂口处。他以前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山上,不知道这里有一个裂隙。
这道裂口里有一条又陡又窄的山溪,叫莱克福克溪,两岸长着松树,溪水冰冷刺骨。克雷格沿着溪边行走,想找一处较浅的堤岸跨过去。他在雷山的影子下发现了合适的地方,但这花去了他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引领马匹下到深谷,又上了对面的坡顶,到了另一块也是最后一块岩石上,那是赫尔罗林高原。当他从溪谷中走出来时,一颗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在山谷对面,一个骑兵发现了松林里的动静。他这一耽搁,不但使追捕队赶了上来,而且还暴露了他穿越山溪的路径。
在他前方还有三英里平地,然后才是后卫山高耸入云的岩壁。在峰峦叠嶂、洞穴遍布的高山上,世上再没人能抓住他。两个人和两头牲畜在稀薄的空气中大口吸着气。他仍在顽强挺进。夜幕很快就会降临,他将消失在后卫山、圣山和熊牙山之间的峰峦沟壑之中。没人能跟踪到这里。过了圣山是分水岭,翻过去一路下坡就能到怀俄明州了。他们将远离敌境,结婚,在荒野里生活,直到永远。天光退尽时,本?克雷格和轻风甩掉了后方的追捕队,朝后卫山的山坡前进。
他们在黄昏时爬上岩原,来到山顶终年冰雪封盖的雪线地带。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块平坦的突岩,五十英尺长、二十英尺宽,后面还有一个深深的洞穴。山上最后的几颗松树遮挡着洞口。
夜幕降临时,克雷格拴住马,让它们在树下吃松叶。山上寒气逼人,但他们有野牛皮睡袍。
侦察兵卸下马鞍和随身带着的毯子进入山洞,他在步枪里塞入子弹后放在身边,然后在洞口附近摊开野牛皮。克雷格和轻风躺了上去,他拉起另一半盖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身体在这个大茧包里逐渐回暖。轻风姑娘投入他的怀抱。
“本,”她轻轻对他说,“让我成为你的女人。现在。”
他开始把鹿皮束腰衣从她那热切的身体上剥下来。
“你这么做是错误的。”
这么高的山上万籁俱寂。这个声音虽然苍老虚弱,但用夏延语说出来的话却一清二楚。
克雷格已经脱去皮衬衣,在冰冷的空气中光着上身。他提起步枪很快就到了洞口处。
他不明白为什么此前没有看见这个人。他盘腿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平石边缘,铁灰色的头发垂到赤裸的腰部,脸上布满皱纹,活像一只被烤过了的核桃。他已经相当苍老了,但十分虔诚,他是一位部族的萨满,是未来的预卜者,来到荒芜人烟之处是为了辟谷、沉思,并寻找神灵的指引。
“是你在说话吗,圣师?”侦察兵用了一个称呼年长智者的称谓。他猜不出老人来自哪里。老人是如何爬上这么高的山区的?他也无从知道。他是如何在没有衣物的情况下顶住严寒的,这倒不是不可想象。克雷格只知道,有一些朝圣者能抵御所有已知的恶劣环境。
他感觉到轻风来到洞口处,站在他身边。
“在圣人和无处不在的神灵眼里,这是不对的。”老人说。
月亮尚未升起,但在清冷的空气里,星星倒是很明亮。那块宽大的岩石沐浴在一片淡淡的亮光下。克雷格能够看到树下老人眼中反射出的闪烁星光,那双苍老的眼睛正凝视着他。
“为什么不对,圣师?”
“她已经被许配给了另一个人。她的郎君曾英勇地抗击白人。他赢得了许多荣誉,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可她现在是我的女人。”
“她会成为你的女人,山里人,但不是现在。无处不在的神灵是这么说的。她应该回到她的族群和她的郎君那里去。如果她去了,那么有一天你们会重新团聚,她会成为你的女人,你也会成为她的男人,直到永远。无处不在的神灵是这么说的。”
他拿起身边地上的一根拐杖,撑着站了起来。他那赤裸的肌肤又黑又老,在寒风中显得病怏怏的,全身只围了腰布,穿了鹿皮鞋。他转身缓慢地穿越松林走下山去。慢慢地,他的身影在克雷格的视野里消失了。
轻风朝克雷格仰起脸。眼泪流过她的脸颊,但没有掉下来,在淌到下巴之前,泪滴已经冻住了。
“我必须回到我的族人中去。这是我的命运。”
他们没有争论。争论也没有用。她围上腰布并把毯子裹上身体的时候,他备妥了她的矮种马。他最后一次抱住她,把她抱上马背,再递给她缰绳。她默默地把矮种马引到那条下山土路的起点处。
“轻柔说话的风。”他叫道。她转过身来,在星光下长久地凝视着他。
“总有一天,我们会团聚的。神灵是这么说的。当莺飞草长、江河化冰时,我会等待着你。”
“我也会等你的,本?克雷格。”
她走了。克雷格仰望星空,直至寒气更加深沉。他把罗斯巴德牵进山洞深处,为它准备了一大把松叶,然后在黑暗中铺开野牛皮,躺上去拉起一边往身上一裹,就睡着了。
月亮升了起来。印第安战士们看到轻风穿过岩石平原朝他们走来。她看见下方峡谷边有两堆燃烧着的篝火,听到左边那堆篝火边传来一声低沉的鹰叫。于是,她朝那里走去。
他们没说什么,有什么话应该让她父亲高麋说。但他们还有一项任务没完成:洗劫了他们村庄的白人必须死。他们在等待天亮。
下半夜一点钟,大片云朵飘到了熊牙山上空,气温开始下降。两堆篝火旁边的人全都瑟瑟发抖。他们裹紧身上的毯子,但那没用。不久,他们全被冻醒,又往火堆里加了些柴禾,但气温仍在下降。
夏延人和白人都曾在严酷的达科他过冬,也都知道寒冬是什么滋味,可现在才十月底,冬季还没到,温度却还在下降。凌晨两点,漫山遍野下起了鹅毛大雪。在骑兵队的营地里,克劳人侦察兵起来了。
“我们要走了。”他们对军官说。中尉的脚踝还在疼,但他知道,如果能抓到犯人获得悬赏,他在部队的仕途就会大为改观。
“天是很冷,但很快就到黎明了。”中尉告诉他们。
“这不是正常的寒冷,”他们说,“这是‘长眠之寒’。任何衣袍都无法抵御。你要找的那个白人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会在太阳升起之前死去的。”
“那你们走吧。”军官说。已经不需要追踪了,他的猎物就在山上,他在下雪前的月光里看到过那座山。
克劳人骑上马离开。他们折回去跨越银径高原,走下山坡去那条山谷。当他们离开时,其中一人发出一声夜鸟鸣叫般的刺耳叫声。
夏延人听到了叫声,他们面面相觑。那是警告的叫声。他们把雪块扔到篝火上,然后骑上马带着姑娘离开了。气温还在降。
凌晨四点钟左右,雪崩了。铺天盖地的雪块从山上崩落到了高原上。积雪像一道高墙般一边发出咝咝声,一边滑向莱克福克溪,将一路带下的所有东西都卷进了沟壑里。留在原地的骑兵巡逻队人马已经无法动弹;寒气把他们固定在了各自躺着或站着的地方。白雪填满了溪谷,只有松树的树梢隐约可见。
到了上午,云开日出。山里一片白茫茫。成百上千个山洞里都是山上和森林里的动物们,它们知道冬天已经来临。它们应该一觉睡到开春。
高山上的那个洞穴里,裹在野牛皮睡袍里的那位年轻边防战士也在睡觉。
他醒来后,一时记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是在高麋的村庄里吗?但他没有听到妇女们准备早餐时的声响。他睁开眼睛,透过野牛皮的折缝窥视外面。他看到山洞粗糙的洞壁,突然间,一切都想起来了。他坐起身,努力消除头脑中最后一丝睡意。
他能够看到外头覆盖着冰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一块白色大石板。他光着上身走出去呼吸早晨的空气。这感觉很好。
罗斯巴德还拴着,但它已经走出山洞,在那块石板的边缘啃着一些小松树的嫩芽。上午的太阳在他的右边,他面朝北方,凝视遥远的蒙大拿州平原。
他走到石板的前沿坐下,俯视前方的赫尔罗林高原。莱克福克溪那边没有炊烟飘来,看来追捕队已经走了。
他回到洞穴,穿上鹿皮衣、扎上皮带、拿上猎刀后又回到罗斯巴德身边,解开了系住它的缰绳。母马轻声嘶叫,还用天鹅绒口套轻轻蹭他的肩膀。这时,他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现象。
罗斯巴德啃食的那些绿色柔软嫩芽,是春天才会长的植物。他打量四周。熬过了严寒的最后几颗松树迎着太阳,都长出了淡绿色的嫩芽。震惊之余他意识到,像荒原动物一样,整个严冬他都在冬眠。
他听说过这样的例子。老唐纳森曾经提起过,一名捕兽人在一个熊洞里度过冬天,没有死去。他像他身边的幼兽那样睡着了,直至春天来临。
他在鞍袋里找到最后一块风干肉。这些肉硬得难以咀嚼,但他强迫自己咽了下去。为了润喉,他双手捧起一丛雪,用手掌揉搓然后饮下雪水。他知道雪最好不要直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