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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轻柔说话的风(9)

本?克雷格曾感到过恐惧,比如在小大角河畔的山坡上面对那只北美大灰熊时,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怖过。

“我生于一八五二年。”他最后说。

她没有吃惊。她知道这里头有问题。她用双臂搂住他,把他抱在胸前,抚摸他的后脑勺。

她是一位摩登的年轻女士,这些事情她在书本里都读到过。半数的西部年轻人被东方神秘的哲理迷住。她知道关于轮回转世的理论,以及人们对此所持有的不同程度的信念。她读到过有些人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认为他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

这是一个问题,是一种幻觉现象,是精神病学曾经研究且仍在研究的课题。得病的人能得到帮助、咨询以及治疗。

“没事,本,”她轻声说,一边像摇晃孩子般轻摇着他,“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这么想也没有关系。这个夏天和我们一起住在这座城堡里吧,我们会像一百年前的人们那样生活。等到秋天,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博兹曼,我会找人来帮助你。你会好转的,本。相信我。”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棉布手帕擦了擦他的脸,不禁同情起这个来自山区的困扰的年轻人来。

他们一起走回城堡。夏莉对于自己身上穿着的现代人的内衣裤感到欣慰,万一皮肤划破、出现青肿或者生病,手头也有现代药品可及时医治,而且,搭直升机去比灵斯纪念医院只有几分钟路程,她开始喜欢起棉布连衣长裙、简单的生活和边疆城堡的日子来。而且,现在她知道,她的博士论文肯定能通过。

英格尔斯少校讲课时,全体人员都要出席。六月下旬天气温暖,他把课堂设在阅兵场,学生们坐在他面前的一排排长凳上,他自己备妥了黑板架和图片资料。只要是讲到旧西部的历史,他就变得口若悬河。

十天后,他讲到了平原战争时期。他身后挂着苏人首领的大尺幅照片。本?克雷格看到了一张坐牛的特写照片,是在他晚年拍的。这位胡克帕哈部族人的萨满曾去加拿大避难,但之后带着剩下的族人向美军投降,获得大赦。黑板架上的这张照片是在他被谋杀之前拍摄的。

“但他们中最奇怪的首领之一,是奥格拉拉的首领疯马,”教授讲解说,“他出于自己的个人理由,从来没有同意让白人给他拍照。他相信照相机会夺走他的灵魂。所以,他也是众多没有留下照片的人物之一,我们也无从得知他的长相。”

克雷格张开嘴巴欲言又止。

在另一堂课上,教授详细描述了小大角河畔战役的另一场战斗。这是克雷格第一次获悉雷诺少校率领的三个连队所发生的事,以及本蒂恩上尉从荒原折返后,曾与他们在遭围困的山头会师的情形。大多数士兵被特里将军解救了出来,他非常高兴。

最后一堂课上,教授讲解了分散的苏人和夏延人于一八七七年被赶拢后,回到了他们的保留地。当约翰?英格尔斯要求学生提问时,克雷格举起了手。

“说吧,本。”一个从未念过书的学生能够举手提问,教授很高兴。

“少校,有没有哪里提到过一个叫高麋的部族首领,还有一个叫走鹰的战士?”

教授脸红了。他在院系办公室里有一卡车参考书,而且,书里的绝大多数内容都已经印在了脑子里。他原先指望能听到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

“没有,我相信没人听说过他们,而且平原印第安人后来也没有提到过他们。你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我听说的是,高麋离开大部族,躲开特里将军的巡逻队,就在普赖尔山这里度过了冬天,长官。”

“哦,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如果是你说的那样,他们的部落肯定在春天时被发现了。你必须去莱姆迪尔打听,那里现在是北夏延人的保留地中心。达尔纳夫纪念学院也许会有人知道。”

本?克雷格记住了这个名字。等到秋天,他会去莱姆迪尔,不管它在哪里,他都会找到,然后去那儿打听。

周末,第一批游客团队来了。此后,差不多每天都有团队抵达。他们主要是坐大客车来的,也有一些人是坐私家小汽车。有些团由老师领队,其他的则是家庭团。不过,他们都把汽车停在视线之外半英里远的地方,然后乘坐遮篷四轮大马车抵达城堡的大门边。这是英格尔斯教授提倡的“逼真气氛”策略的一部分。

这方法奏效了。游客中大多是孩子,他们对坐马车欣喜万分,这对他们来说很新奇,在接近大门的最后两百码马车行程中,他们想象自己是真正的拓荒边疆的移民,纷纷兴高采烈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克雷格被指派去加工绷在架子上晒干了的动物毛皮。他在毛皮上抹上盐,刮了一遍,让它们能够软化成革。士兵们在操练,铁匠在铁铺里拉动风箱,姑娘们穿着棉布连衣长裙,正在洗大木桶里的衣服,英格尔斯少校带领游客团到处参观,对游客解释城堡内各处的功能,以及在平原的生活中为什么这些必不可少。

两个土著美洲人学生扮演住在城堡里的友好的印第安人,充当猎人和向导,移民们在平原上遭到游离保护地的远征队袭击时,由他们向部队通风报信。他们身穿棉布长裤、蓝色帆布衬衣,扎着腰带,高筒礼帽下还戴着长长的假发。

最吸引人的似乎是铁匠和正在摆弄动物毛皮的本?克雷格。

“是你亲自设陷阱捕捉动物的吗?”来自海伦娜某所学校的一个男孩问。

“是的。”

“你有许可证吗?”

“什么?”

“如果你不是印第安人,为什么要在头发里插一根羽毛?”

“那是夏延人给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打死了一只大灰熊。”

“真是个精彩的故事。”陪同的老师说。

“不,这不是故事,”男孩说,“他跟其他人一样,也是演员。”

每当有马车载着游客抵达,克雷格就会在人群中寻找有披肩长发和深色大眼睛的姑娘。但她没有出现。七月过去,八月到了。

克雷格请了三天假回荒野。他在黎明前骑马出发。他在山里发现一片樱桃林,于是取出他从铁匠铺借来的一把手斧,开始工作。他砍下木材,削成一把弓架,因为没有动物腿筋,他把从城堡里带来的麻线装了上去。

他从笔直而又坚硬的白蜡树幼苗上砍下木头削成箭头,从一只呆头呆脑的野火鸡屁股上拔下羽毛做成箭翼。他在一条溪水边发现燧石,经过一番敲击打磨后做成箭头。夏延人和苏人都使用过燧石和铁做的箭头,嵌在箭顶端的裂缝处,用超细的皮绳捆绑固定住。

这两种箭头中,平原人更害怕燧石箭头。铁箭头可顺着箭杆的方向倒钩拔出来,但燧石箭头通常会断裂,深入肌理,必须进行一次没有麻醉的外科手术。克雷格做了四支燧石箭头。第三天上午,他猎得一只雄鹿。

他骑马返回,那只鹿横挂在马鞍上,箭仍插在心脏里。他把猎物带进厨房,挂起来开膛剖肚、剥皮切块,最后,当着一群瞠目结舌的城堡居民的面,向厨工提供了六十磅新鲜鹿肉。

“是我的厨艺不好吗?”厨师问道。

“不,很好。我喜欢有五颜六色小颗粒的那种奶酪馅饼。”

“那叫比萨饼。”

“我只是觉得,我们还可以吃一些野味鲜肉。”

侦察兵在马槽边洗手时,厨工拿着那支带血的箭快步走向司令官办公室。

“这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艺术品,”英格尔斯教授仔细审视着说,“我肯定在博物馆里见过。那些有条纹的火鸡羽毛可以判定,这无疑是夏延人的杰作。他是在哪里找到的?”

“他说是他自己做的。”厨工说。

“不可能。现在再也没人能这样打磨燧石了。”

“好吧,这样的箭他有四支,”厨师说,“这一支射中了一只雄鹿的心脏。今晚大家能尝到新鲜的野味了。”

员工们在城堡外津津有味地享受了一顿鹿肉烧烤。

隔着火光,教授惊恐地观察克雷格用一把极为锋利的猎刀切割烤熟了的鹿肉,不禁回想起夏莉对他作出的保证。也许是多心,但他仍有所怀疑。这个奇异的年轻人会不会变成一个危险人物?他注意到,现在已有四位姑娘在努力引起这个未经驯服的小伙子的注意,但他的思绪似乎总在遥远的地方。

到了八月中旬,本?克雷格开始感到沮丧和绝望。他的内心仍在试图相信,无处不在的神灵没有对他说谎、没有出卖他。他所热爱的姑娘是否也遭到了命运的捉弄?他周围那些兴高采烈的年轻人里,谁也不知道他已经作出了决定。如果到夏天结束,他还没能找到预知未来的老人答应过他的爱情,他将骑马进山,靠自己的努力在精神世界里与她团聚。

一个星期后,又有两辆马车滚动车轮驶进门洞,驾车人勒住满头大汗的马匹。第一辆马车里跳下一群叽叽喳喳的激动的孩子。他把在石头上磨过了的猎刀插进刀鞘,走上前去。一位小学女教师正背对着他,她有一头黑玉般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

她转过身来。是一个日裔美国人,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侦察兵转身大步走开。他顿时觉得很愤怒,停住脚步,朝空中举起握紧的拳头,大声喊叫。

“你骗了我,神灵。你骗了我,老头。你们让我等,可你们把我抛进荒野,成了被世人和上帝驱逐的人。”

建筑物间的阅兵场上,每个人都停下来盯着他看。走在他前面的是一个“驯服”了的印第安人。听到他的声音,这个人也停了下来。

这是一张干瘪的褐色面孔,活像一只用火烤过了的核桃,与熊牙山的岩石一般古老,脸颊两边有一簇簇雪白的头发,高筒礼帽下的两只眼睛正注视着他。这位预卜者的眼神里含着无尽的悲伤。他随后抬起眼皮,默默点点头,朝侦察兵身后看去。

克雷格转过身,什么也没看见,于是又转回来。帽檐下是布里安?哈维希尔德的脸,他是两位土著美国演员之一。他正凝视着克雷格,就像在看一个疯子似的。克雷格回到了大门边。

第二辆马车上的游客都下了车。一群孩子围在他们的老师身边。女教师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头上戴着棒球帽。她俯身去分开两个正拳脚相向的男孩,然后用衬衣袖子擦了擦额头。帽舌很碍事,她索性摘下棒球帽,一头瀑布般的黑发顿时翻滚着垂到腰际。她感到被人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朝他转过身来。一张鹅蛋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是轻风。

他的双脚似乎被钉在了地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应该走过去,但他没有说话,没有迈步,只是凝视着。她脸红了,感到很窘迫,于是赶紧转移视线,召集学生们开始游览。一小时后,他们到达马厩。夏莉领路,担任他们的导游。本?克雷格正在饲弄罗斯巴德。他知道他们会来,马厩是游览路线的其中一站。

“这是我们养马的地方,”夏莉介绍说,“有些是骑兵的战马,其他的属于住在这里或从这里经过的边民。这位本正在照料他的马,罗斯巴德。本是一个猎人、捕兽人、侦察兵和山民。”

“我们要看马。”一个孩子叫道。

“好的,亲爱的,我们会去看马。不过请大家不要靠得太近,以防被马蹄踢着。”夏莉说。她带领学生们沿畜栏走去。留下克雷格和那位姑娘互相对视。

“对不起,我刚才一直盯着你看,女士,”他说,“我的名字叫本?克雷格。”

“你好,我叫琳达?皮基特,”她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又小又暖和,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我能问你件事情吗,女士?”

“你把每一位女性都称为女士吗?”

“差不多。别人就是这么教我的。这么称呼不好吗?”

“太正式了。像是旧时代的称呼。你要问什么?”

“你记得我吗?”

她皱紧了眉头。

“恐怕不记得。我们见过吗?”

“很久以前。”

她哈哈大笑起来。这让他想起曾经回响在高麋棚屋边篝火旁的笑声。

“那肯定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在哪里呢?”

“来吧,我指给你看。”

他把这位困惑的姑娘引到外面。木栅栏外,南面的普赖尔山在远处耸立着。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熊牙山脉吧?”

“不,熊牙山在西面更远的地方。那是普赖尔山。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可我从来没去过普赖尔山。小时候我哥哥常带我去露营,但从来没去过那里。”

他转过身来盯着这张可爱的脸庞。

“你现在是学校的老师?”

“嗯,在比灵斯。怎么啦?”

“你还会回到这里来吗?”

“我也不知道。按计划,以后还有其他团要来。也许会指派我陪同。怎么啦?”

“我希望你还能来,求你了。我一定要再见到你。答应我。”

皮基特小姐又脸红了。她太漂亮了,肯定收到过男孩子递来的纸条。她通常会笑着把纸条推到一边,这样既传递了她不为所动的信息,又不致冒犯对方。这个年轻人却非同一般。他没有奉承,也没有谄媚。他看起来很严肃、很诚挚、很天真。她凝视着这双直率的钴蓝色眼睛,不禁心旌摇荡。夏莉带着孩子们从马厩里出来了。

“我不知道,”姑娘说,“我会考虑的。”

一小时后,她带着学生团离开了。

过了一个星期,她又来了。她学校里的同事临时要去照顾病榻上的亲戚,旅游团的陪同出现空缺,于是她自告奋勇陪同前来。这天天气很热。她只穿着一件棉布印花衬衣。

克雷格托夏莉为他查阅旅游团的名录,寻找来自学校的预订团队。

“你看上谁了吧,本?”她调皮地说。她并没有失望。与一位明白事理的姑娘建立恋爱关系,对于让他回归现实世界具有极大帮助。她对他学习阅读和写字的速度之快,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她已经搞到两本比较简单的教科书,供他逐字逐句阅读。秋天过后,她可以帮他在城里找到住所,以及一份商店营业员或饭店服务员的工作,而她则可以就他的恢复过程撰写论文。

一群学生和老师从马车上下来时,他正等在旁边。

“你能跟我来吗,琳达小姐?”

“跟你走?去哪里?”

“去外面的草原上。这样便于我们交谈。”

她表示反对,说孩子们需要她照顾,但比她年长的同事朝她微微一笑,在她耳边轻声说,她要是乐意的话,可以跟随这位仰慕者离开。她当然愿意。

他们一起走出城堡,在一处树荫下找到一堆岩石,坐了下来。他沉默不语。

“你从哪里来的,本?”她问道。她觉察到他害羞,还挺喜欢的。他朝远处的山峰点点头。

“你是在那里长大的,在山区?”

他又点点头。

“那么你在什么学校念过书吗?”

“没念过书。”

她试图去想象这种生活。在狩猎和设陷阱捕野兽中度过整个少年时代,从未迈进过学校大门??这太奇异了。

“山里一定很安静。没有交通,没有广播,没有电视。”

他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但猜想她提到的是会发出噪音的东西,是和树叶的飒飒声、鸟儿的鸣叫声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自由的声音,”他说,“告诉我,琳达小姐,你听说过北夏延人吗?”

她吃了一惊,但话题的转变让她松了口气。

“当然了。我外婆的母亲其实就是夏延人。”

他猛地把头转向她,山鹰羽毛在热风中一阵狂舞,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请求她说下去。

“请告诉我关于她的事。”

琳达?皮基特回忆起外婆曾给她看过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干瘪的老太婆,那是外婆的母亲。虽然年代久远,但在这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中,老太太的大眼睛、精巧的鼻子和高颧骨都表明,她年轻时很漂亮。她讲述了她所知道的事,那些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如今已过世了的外婆告诉过她的事情。

那位夏延妇女嫁给了一位战士,生下一个男孩。可是,在一八八○年左右,一场流行性霍乱横扫印第安人保留地,夺走了战士和男孩的生命。两年后,一位边疆的传教士不顾白人同伴们的反对,娶了年轻的寡妇为妻。他有着瑞典血统,身材高大,金发碧眼。他们生了三个女儿。最小的女儿就是皮基特小姐的外婆,生于一八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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