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会为自己年轻时犯过的错忏悔？心中的内疚因为岁月的苍老而逐渐增长，最后蔓延至全身的每一根血管神经，再也动弹不得。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当初不做那个选择，如果有勇气到去抗拒，是不是就能避免之后发生的所有不堪？只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这回事，至少，我的人生里，不存在。
————程天南
1.
程天南最先看到的是自己想见的人，程寻。很意外的，推了推眼镜，还有点不可置信，不是自己病倒在床的时候，也不是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等到表情严肃的程寻渐近，才发现跟在他身后的有一个女孩子。
简澜抬了眼望他，生出复杂的表情来。
程天南就吃了一惊，忽然觉得似曾相似。
程寻倒不客气，犹自在他对面坐下来，顺手将有些发愣的简澜轻拽了下，后者便也坐定。
“这么难得。”程天南的眼神恢复正常，目光又落定到手中的报纸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有事想问。”程寻开口，没有一丝的犹豫。
“问。”程天南一样简洁。
“我妈，”程寻忽然觉得艰难，他和程天南之间，最不能提起的，应该就是林木琴，尽管一开始的时候程天南总习惯地拿她来压制他。
果然，这样两个字，就让程天南手中的报纸微微有了些声响，他仍旧看着报纸，只是明显没有那么专注。
“嫁给你之前，是不是已经有了人？”程寻深吸一口气，吐出话来。
程天南十分配合地颤抖了手，半晌，才将脸从报纸后挪出来，看着程寻，一副要望穿他的样子。
“是不是？”程寻发现了苗头，他向来十分敏锐。
程天南取了桌上的茶，转身对刚端了茶过来的人摆摆手，正是适才开门的那位，见程天南的手势，停止向前，往返而去。
“哪来的传言？”程天南详怒。“对你母亲不敬。”
一丝慌乱浮在他皱纹渐深的额头，程寻顷刻间心如死灰。他知道的，眼前这个人，就是母亲离世的时候，也没这样手足无措过，从来都是笑看风云的淡定指挥。虽然隐藏的极好，还是能捕捉的到。不是对于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失望，而是悲观地想，自己活了二十几年竟然连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晓。
“这个世界上还有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程寻有些失笑，这个炸弹，应该足够让程天南失态，让他承认事实，只是时间问题。
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程天南手中的茶忽然就洒了出来，洒的到刚搁置在腿上的报纸上。
简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很快将湿了的报纸拿开，然后忽然手停在那，对于取不取桌上搁置的毛巾产生了犹豫。
程天南已经从这个小意外里镇定下来，十分仔细地看简澜的眉目，他一直觉得她很眼熟，却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适才见她这样的关心，心里莫名的就有些亲切。
程寻喊了远处站立的人：“张妈，拿干毛巾来。”
简澜收回手，立于一旁，她在为自己刚才的举动吃惊。兴许真的只是条件反射，换了是其他人，她也会这样做的，不是因为他可能是自己父亲，不是的。他腿脚不方便，需要照顾而已。简澜在心里默念。
等到张妈取了干毛巾来，程天南接过，自己将手上和衣角边的一些水渍擦擦，因为有报纸在，小杯的茶水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潮湿，程天南有些不安，只是机械地擦着手，之后将毛巾递去给张妈：“行了。”
等到张妈离开，程天南先开了口：“也不介绍下你朋友。”
站立着的二人才回到状态中来，程寻将简澜推至程天南前方位置：“没有觉得她像谁吗？”就是刚才，简澜冲向程天南，而自己跟着弹跳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发觉，简澜的眉目竟然和程天南有些极相似的地方。
似乎，一切都了然于心了。
这样一想，心下就没了顾虑。
反正，结果自己已经改变不了。
2.
程天南微微仰了头，看着被程寻搭着双肩的简澜，有些话想说，最终去还是掩饰了开口的想法。
似乎是叠叠层层，简澜的背后是程寻，而程寻背后不远处，站着的，是不知道何时进来的程远昊，十分有兴趣的看着这边的三个人。阳光有些刺眼，程天南看不清楚程远昊的表情，只是隐隐觉得他在笑，这个想法让他在三伏天里忽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是想起一个人，刚才程寻在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存在，他忽然就在心里惊觉，自己心心念念的一个人，这么多年，一直没联系，却连她眉间的一刻小痣自己都没有忘记过。刚才眼前的女孩冲向自己，急着撤掉报纸的时候，脸上的焦急已经全然跃入他的眼底，是这个孩子么？是玉婵的孩子么？是玉蝉和自己的孩子么？
然而，在他想开口的前一秒，忽然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正靠在走廊的廊柱那，抽着烟，有一下没一下地吐眼圈，眼睛却紧紧地盯着这边。心里一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到底，还是放不下，尽管答应了秦晓荷会保守他身世的秘密，也答应会尽量照顾，可还是做不到，自己每每看到那双眼眸就想起有个人，正拥着冯玉婵花前月下，牵着他牵过的手，同床共枕着他最想娶的女人，这会让他全身的血液凝固起来。
可是，简恩江死了，他当然知道，一开始的那些年，他从来就没停止过搜寻冯玉婵的任何消息，哪怕是她今天去菜场买什么菜了，去过花店买了什么花，他都想知道。他找过她，在已经迎娶了林木琴三年后，在程远昊和程寻已经满地跑的时候，她比自己想象中要激动，她排斥，她非常地抗拒，泪流满面地责问他有什么资格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最后还是被他抱在怀里。然后她忽然就搬家了，竟然连私家侦探也寻不到。等到再找到时，她已经和简恩江一同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在黄昏的街头漫步。那副太过美好的画面让他哽咽无比，所有的牵挂和惦念以及刻骨铭心的疼痛都在那一刻间消失，他将那些照片丢进了碎纸机里，机器竟然卡了一会，在发出警告声的时候，他犹豫过，但还是暴力地将相片继续消灭掉。他跟自己说，冯玉婵死了，就当她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所以，他收拾了所有心情，所有的职责就是当程氏的董事长，程寻和程远昊的父亲。
他是在见到那张照片后开始对程远昊产生敌意，自己都不明白，那么小的孩子，最是无辜，可他恨到能冷漠的孩子都被误诊成儿童孤独症，不是不愧疚，可最终战胜自己的，往往就是妒忌和怨恨。是性格吧，早就自己这样的脾气，因为这个性格，他以为冯玉婵会为他守节终身，哪怕是做一辈子的情妇也会愿意，他到底还是忽略了，冯玉婵的性格向来就是外柔内刚，看似水一样的女子实际上十分的主张自我，她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连娶自己都不敢的男人孤身一辈子？
真的就做到了不再过问冯玉婵的消息，他甚至想，好吧，就让她这样过着吧，会好起来的，自己会忘记，会随着时间渐渐地淡化掉。然而，六年后，当年的私家侦探告诉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查别的案子里巧遇的，简恩江死了，是车祸。”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奔向了简恩江的葬礼。只是没有正面出现，他只在角落里望着，看到她一语不发地一身黑衣，黑纱的帽子斜斜地遮住了她的脸面，但仍旧可以看到侧面的神情十分的悲伤，并没有哭泣的姿态，她就那样立着，在简恩江的灵柩落土的一瞬间，她忽然跪了下去，那一跪，让一旁穿黑裙的小女孩子大哭出声，“妈妈，妈妈，爸爸怎么了，爸爸怎么了……”人群中开始悲泣。
程天南彻底的觉得自己输了。
没有人知道，冯玉婵那一跪，有多么的悲痛。
决然地转身，离去。
自己脸上竟然也挂了眼泪。
那一刻，本来平息下去的怨恨和愤怒死灰复燃。
恨简恩江，极度的恨，恨一个死人，自己都觉得悲哀。只是，已经死去的人怎么恨？最好的替身就是他留在自己这里的儿子！他并不知道存在的儿子！
对不起程远昊，的确，就是这样矛盾的感情，每次对这个孩子以冷言冷语讽刺的之后，自己都会后悔。但下次仍然还是继续。当程远昊和程寻渐渐年长，自己渐渐老去，他在秦晓荷的忌日里做了个决定，给程远昊补偿，没有人知道，自己使的是激将法，程寻也并非是自己的儿子，林木琴当初叮嘱过自己，只要照顾他就可以，不要给太多的权利和富贵，让他平淡地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之前还担心程寻会希望掌权，直到程寻离家出走，他松了一口气。而程远昊，这个被自己逼迫着成长的孩子，正好渴望拥有权利和富有，然而给的太容易他定然不会珍惜，到底，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他了解，所以才用了这样的办法。为了能让程远昊更好地掌控程氏，他借身体抱恙为由，住到了疗养院，从此，余生只用来忏悔年轻时候的错事。
今天，程寻带了这样一个女孩来，说如此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不是没有效果，只是，如果全盘托出，那么，最承担不了的，是程远昊。
他看着那个孩子，上天给予了多么好的外貌，却让他拥有那样凄苦的童年，而那些凄苦的始作俑者，竟然是自己。心里，翻江倒海。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