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从居寮开始一直到一番亭,馆内屋舍几乎连成一圈,环抱着馆内正中一片巨大的池子,池底微波摇曳,池面却清波无纹,似是凝成一面镜,称为“镜池”。
鹄兮正在“太含”中观赏着几十把极尽华美的细刀。细刀像是被当作神物似地端放在刀架上,俨然不可侵犯。
“太含”外的沿廊上,伏若亦临池眺望,指着对面一处问身旁的青司,“那是什么地方?”
“‘和居’,流主的居处。”
“不是,我是说右边角落的亭子。”
“‘荒波亭’。”西北角的那座亭子流众很少会去,倒真有点荒芜。
“咦?”夜色渐重,伏若亦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鹄兮闻声也走过来,顺着伏若亦得手指看去,是微往阁。
唯独微往阁是孤立的,没有和两侧的荒波亭和吟味屋连成一体,像一缕游魂飘荡在镜池之上。
鹄兮就着微亮的月光,眯眼细看,唯一一条通向微往阁的,是与和居相连,跳过荒波亭,直接从镜池上架过去的长廊。
鹄兮将亦儿的手指移了移,指向那条长廊,“喏,路在这里。”
“哦,这样啊。”伏若亦看了看果真如此,“那里是干什么的?好像有灯光,谁在那里?”
鹄兮正思索着为什么微往阁与和居相连,听得亦儿的话,向阁中看去。
“伏姑娘看错了,那里没有人。”青司忙答道。
“我刚才好像也看见光了,一会儿就灭了。”鹄兮说道。
青司看了微往阁一眼,“许是月影潜移,夜色已深,二位看错也难怪!”
“也是,馆内的灯已灭了八九,你们都这么早休息的吗?”亦儿这才发现,除了三两人在做打扫,其余人都已回各自的居寮就寝了。流馆早已悄然无声。
“平日倒也热闹,只是今日……”青司立刻收住了话头。
“只是‘今日’什么?”亦儿好奇地问道。
“只是今日二位路途奔波,定是疲惫不堪,还望早些休息为好。”青司恭敬地说道。
鹄兮和伏若亦在青司的安排下,入住闲置着的两间居寮。
理天流馆的布局和屋舍罕见奇特,又出奇地明净典雅,和鹄兮、伏若亦出岛后所到的任何一处都不一样。据青司说,整个理天流馆是他们沿袭故乡的风俗亲自动手建造的,所以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青司还说过,他们的故乡很远很远,漂洋过海,几经险恶才到了菊州。鹄兮和伏若亦这才明白,为什么理天流的装束和武林大会上看到的其他人很不一样。流中人皆着袖裤宽大的束腰之服,除天放一身白外,其余或黑或深素蓝。而且除天放外,包括青司在内的其他人说话声调都有些奇怪,甚至他们私下闲谈时说着的是鹄兮和亦儿听不懂的语言。
理天流中一片寂静,只有北风刮过屋檐的嗖嗖声。
鹄兮忽觉屋外有人走动,透过纸糊门壁依稀有影移动,在他的门口停步。推门轻轻被拉开,黑暗中有人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鹄兮微微起身,静默不语,依稀感觉来人慢慢靠近自己。
“啊呀……”一声轻叹,来人踩到了地上的被子,一个滑步重重扑倒在鹄兮身上。
鹄兮双手将那人托扶起,突然有些吃惊,“亦儿?”
“嘘……”亦儿作噤声状,“这屋子没有墙壁,隔壁会听到的。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鹄兮也压低声音,“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亦儿索性坐在了被褥上,凑向鹄兮道,“你不觉得这里有点怪吗?”
鹄兮连连点头,“虽然不是什么不好的感觉,但确实有点怪,你想怎么样?”
“不如,我们去看看天放吧!”
“诶?”
“反正就在旁边没几间,我们只去看看,又不会吵醒他!”
鹄兮对天放的躯体也有点挂心,便披上衣服和亦儿去了。
两人像做贼似地摸进了天放的和居。
天放的房间和普通的居寮差不多。
“咦?怎么没人?”亦儿拉拉鹄兮的衣服。
鹄兮也觉得奇怪,又找了一遍,真的不在。鹄兮触到一座架子,凑近一看,是座刀架。
“亦儿,过来看。”
“‘光华’!”亦儿摸着刀架上的细刀,她很早就想仔细看看这刀了。
“也就是说,天放没有离开,只是不在屋内。一定还在流馆中!”鹄兮提醒她。
“夜半三更的他去哪儿?生了病还到处乱跑!”
“微往阁?”
“微往阁?”
两人同时猜道,忽觉刚才声音太响,互相伸出食指示意噤声。
微往阁过于黑暗,伏若亦摸着壁,发现阁中朝着后山方向的北壁上有扇窗,便打开了。
月光透进屋中,稍稍可以视物。
阁中也没什么奇特的地方,除了些分格收含的陈物,就是些木屐、披衣。
找了半天,两人依旧没发现天放的人影。
“他还能在哪儿?真是的!”
鹄兮拿起烛台里一小段蜡烛走向窗户详细端详了会儿,“刚才也许我们没有看错,阁里的确有光。”说着将蜡烛节递与亦儿。从结成的蜡泪来看,像是灭了不久。
亦儿伸手去接,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师哥你听,好像……好像有乐声。”
鹄兮侧耳倾听,果然在不远不近处,隐隐飘来一缕乐声,细辨之下,非萧非笛。
“去看看吗?”亦儿好奇地边问边要跃出窗口。
鹄兮一把将她拉回。
“干什么啊,你不想知道是谁?”
鹄兮翩然一笑,“带两双木屐!”
亦儿低头一看,两人都只穿了袜子。
鹄兮和亦儿从北侧的窗户疾速跃出微往阁,入了后山,穿梭在树娑竹林间。
乐声越来越清晰,两人知道方向没有错。
有谁,有谁在后山林间。
乐声幽啭,竟透出莫大的哀意。
伏若亦瞥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倚竹席地,便立刻停了下来。
两人于林间窥探,立刻互相看了一眼,是到处也不见人影的天放。
“两个人出来。”天放听步音,料定不是流中之人。
知已暴露形迹的两人老老实实,踏着很不习惯的木屐走了出来。
见了面,互相都吃了一惊。
“鹄兮?小亦儿?”天放这才想起,数日前曾派人去梁丘旧府接两人,不想偏偏是今日到,“怪不得,我流中没有轻功如此卓绝的人。”
此时鹄兮和伏若亦眼中的天放白衣外披了一件灰色衾袍,颓然靠在竹上,身旁是些酒瓶。吹乐之人是天放,他手边有一支短器,非笛非萧。
这是武林大会上的那个天放吗?两人心底暗暗疑惑。
天放仰着头,眼中似有层薄薄的朦胧,闪烁着月色,令人辨不清到底是何情绪,是喜是忧?是悲是怒?完全不是当日那个悠闲雅然的姿态。
亦儿忙跑过来,蹲下半边看着他,“你生病了还大半夜地跑出来喝酒,明天好得了吗?”
“生病?”天放侧过脸看着她,月夜下,清绝如灵。
鹄兮将青司的话又说了一遍。
“违和啊……”天放聊赖地笑了笑,“青司是这么说的吗?”
天放看见亦儿上下打量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好啦,我没事,明天就会好的。今晚……再让我坐会儿。”
亦儿想了半天,开口道:“你坐你的,我想看看你的‘光华’!”
“亦儿!不许胡闹!”
天放摆摆手,“在我房里,想看便去罢。”
亦儿也没深想大半夜的,一介流主为何独坐深林,见鹄兮无意与她一起回去,便自己先走了。
林间,只剩下天放和鹄兮,和着整夜风月。
竹里清风竹外尘,风吹不断少尘生。
鹄兮挨着天放也坐了下来,岛外的冬天真是冷。
他拿起两小瓶酒,递与天放一瓶,“有酒在此,何不空杯?”
天放接过酒瓶,细抿了一口,听“咳咳……”声,只见身旁的鹄兮明明不会饮酒却一本正经地劝酒,不染尘色的容颜因被酒呛到而扫过一丝红晕。
“这酒不烈,一会儿就好。”天放拍拍鹄兮的背,助他缓过气来,“不回去陪你的妹妹,留下来干什么?”
“我想知道你在干什么。”
天放对他懒懒地笑了笑,继续抿他的酒,手指习惯地摸着腰间的半璧双鹤衔绶带流云玉佩,眼神迷惘无助地望着圆月,许久没有说话。
鹄兮也默不作声,幸而这酒性子温和,多喝了几口也就适应了。
“鹄兮的父母全都不在人世了吧。”
鹄兮闻言一怔,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点点头,“嗯。”
“我呢,也是父母双亡。”天放看了他一眼。他听皓树略微提过鹄兮的家世,几十年前的名门如今也只如荒烟蔓草,入了泥,随了风,化了尘。
“你也是孤儿。”鹄兮低声道。
“不。”天放顿了顿,“希望……也许不是。”
鹄兮疑惑地看着他。
“我有个弟弟,曾经。”天放犹豫了一会儿,淡淡说道,“我八岁那年,父母被杀,我带着弟弟连夜逃了出来。那天下着好大好大的雪,这样的我们不敢回头一直逃到了海边,慌不择路,逃上了一条船,出了海。可偏逢狂风大作,汪洋起浪,船体支离破碎,我逮住一块木片,而弟弟掉入了海中。十六年前的今天就是我们失散的日子。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有你这么大。”
“恕鹄兮无礼,若是被海水卷走,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更何况,十六年前他还只是个三岁的孩子。”
天放应道,“是啊。我为渔夫所救。在渔村休养的几个月里,我每天去海边等候。渔夫们陆续打捞回一些尸体,可始终没有那个孩子的踪影。”
天放又抿了一口酒,“于是我不再抱希望。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我被冲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风俗不同,人情不同,甚至连语言都不通。让我生存下来的是我后来的恩师。在他老人家门下一待就是十年。”
“那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派内夺权?是这么说的吧。”天放叹了口气,“师父名声极高,权贵名流都敬他三分,所以谁做了他的继承人,谁就等于在那边的武林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大师哥家门第显赫,一直自认为是当然的继承者。而师父常在师哥弟面前赞我天资高,将来必成大器。于是大师哥以为师父盘算着让我继承衣钵,处处与我为难。原本我对继承人就没有兴趣,他们怎么诬陷我诋毁我都无所谓。但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意图对师父下手,只有这点是我不能原谅的。”天放的手指扣紧了酒瓶。
“后来呢?”
天放无奈地笑了笑,“我错手杀了大师哥。”
鹄兮暗暗一惊,随即想起武林大会上天放使出“光破”后的话。一直无法将天放和江湖联系起来,但事实上,天放确实是踩着血印一路走来的,在那里的武林也好,在这里的武林也好。
“你大师哥家不会放过你的。”
“嗯。是师父替我顶的罪。”风中,天放凄凉地笑了笑。他至今仍忘不了当年师父赶自己走的那整夜。
“师父……把放儿交出去吧,放儿会连累师哥弟的,大师哥家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个雪夜,被捆住的天放跪在师父房里求他。为了阻止天放私自跑出去自首,受师父之令,几个与天放交好的师哥弟将他捆了起来,几天下来,他已有些体力不支了。
“是为师不好……是为师管教无方,出了你大师哥这样的逆徒,为师早该断了他的念!”天放的师父抖栗着扶着他的肩头,“一切都错在师父!”
看着周围几个师哥弟难以言喻的神情,天放心里很惶恐,“怎么了……到底怎么了,青司,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青司没有回答,眼中盘桓着眼泪。
天放的目光移向其他几人,“薰宁?秀经?新次……雪丞!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平日里清灵的秀经眉眼愁容不展,哽咽着,“师父他……师父对外称,大师哥是他杀的……”
“闭嘴!”老人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