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州。南宫城。琉璃院。
咳咳……咳咳。
“爹,喝口水。”人树扶起榻榻上的南宫敌,端着杯水,伺候着,摒退了所有侍者。
近日南宫敌染了风寒,顽疾又开始复发。城中大小事务和江湖琐事,事无巨细全都交由了人树。
“兵坊的来函你回复了吗?”南宫敌的声音有些混浊。
“我明日就派人去柳伯那儿了。”人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应该说的,但是他确实有种不太好的感觉,“爹,你不觉得近半年来很奇怪吗?”
南宫敌示意他说下去。
“半年前开始各州就有些小骚动,接着就有人连续想行刺爹,武林大会上又有人暗放剧毒之箭,然后齐、成等州权要被害,几乎同时,冲州、断州等起伏不定,缘起难定,柳伯又发现可疑的订货。接二连三出事端,南宫城和孤魂庄应接不暇,在这节骨眼上,爹又病倒了,会不会……”
南宫敌伸手止住了他的话,“爹的躯壳一向如此,老了,没什么好怀疑的,过几日便好了。”
人树心里一酸,二十年来爹一个人把他和皓树带大,独自面对江湖风云变幻,而且听说在当年的混战中受了不轻的伤,每年都会犯病。他决定请穆姨派人帮爹好好诊诊。
爹的鬓发已泛起了银丝。爹,真的老了。
南宫敌继续说道,“近来的确是多事之秋,难为你了。江湖就是这样,永远不会有安衡的时候,如果太过安宁,才是要担心的事。这,才是江湖。”
前些年,只怕是太安衡了点。
人树点点头,“昨天轻涯和晏荻给爹的信爹看了么?”
南宫敌眉色一紧,“嗯,他们问爹一点事。柳伯那里的事安排好后你也早点歇着,你要是再累着,南宫城可就真的要乱了。”
人树喂好药,检查好门窗,出去了。
南宫敌从枕下拿出信,又看了看,轻涯和晏荻到底查到了什么。信上请求南宫敌一查二十几年前开始,江湖各州的势力分配卷宗,尤其是易州的,此外还请他调查一个人的发迹档案。
秦楼月,南宫敌念着这个名字,秦楼月。
对他来讲,不过是个帮派首领的名字,一个剑法奇诡的武林年轻才俊,一个性情稍有古怪的少年。
秦楼月,秦……
南宫敌忽然吸了口冷气,不会的,应该不会的。
他决定明日就去蓝经阁,如果必要,看来要给道长去封信。
一些陈年旧事,不要有人再掸去灰尘,拿了出来才好。
西幽谷,葵萱斋。
“什么!爹病了?”皓树一口茶还没喝下,应水颜就告诉他人树来信之事。
“我出来好久了。”皓树摩挲着金莲荷纹杯,轻涯哥和晏荻忙着他们的事,鹄兮和亦儿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也把秋乔送回西幽谷了,几个月流连在外,发生了不少的事,突然真有点想家了。是时候该回去了,“想快点回去看看爹。”
应水颜如莲一笑,“什么时候关心起你爹来了?”
“之所以有这么优秀的我是因为背后有一个伟大的爹!懂吗?”皓树白了她一眼。
皓树很清楚哥哥这个人。南宫城本就有医师,若非必要,哥哥不会特意请穆姨派人去城里的。
爹不要紧吧。
“现在问题是,谁去好呢?”应水颜正犯愁。
师父自从茶州回来后,一直埋头研究陆其风的病症,心事一天重似一天。她自己则在翻阅有关医经籍册,希望能解答心中的疑惑和不安。
“爹每年这个时候旧伤就会阴痛,大概今天比较厉害罢。穆姨和颜姐无需特地出谷。秋乔不行吗?”
“你和她吵过架吗?她好像不太愿意呢!”应水颜取笑似地问皓树,“你自己去求她吧!”
“又要看她的脸色……我怎么这么命苦……”
皓树绞尽脑汁思考怎么向秋乔开口,是以理服人好呢,还是以情动人好呢。
幽谷霜月,楼台落风。
星野下,务济楼中,秋乔一个踉跄跌坐在葵纹栏杆沿廊椅上,清亮的眼中,泪珠和着难以置信的惊色顺着娇俏的脸线滚滚而下,“怎么……怎么是这样的……”
穆沧沉重地叹了口气。
秋乔咬不住泪水,“那……那皓树……还有人树哥不知道吗?”
穆沧摇摇头,“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你敌伯也从不和人说,他知道娘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亲事也是你敌伯的意思。”
“我以后……以后还怎么面对皓树?”秋乔心中的哀痛是为皓树,为人树,为敌伯,为璃姨。
秋乔原是想和娘说不想嫁给皓树,本就心情低落,却得知娘含在心中近二十年的心结。
她扑进穆沧的怀中,紧紧抱着,“娘,对不起,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我想……我想,我是真的不能嫁给皓树了,我没有办法面对一无所知的他……”
欠南宫家的我会尽力还的,但是嫁入南宫家,我想,要辜负娘,辜负敌伯了。
夜阑风干,唯乔叶不欢。
皓树仍旧一副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样子,心中惦记着怎么求秋乔去南宫城为他爹诊治,一直逮不到机会。不知秋乔真的这么忙还是怎么了,他总感到她在躲他。从赤砂帮回谷的路上,秋乔对他忽冷忽热的,他仔细检讨了一下自己,好像没怎么得罪她啊?回谷之后就变本加厉,索性就一热也不热了。
现在,皓树看准了时机。秋乔正坐在揽液坪上,呆呆地看着云泽湖,一副清闲得想要让人搭讪的样子。他蹑手蹑脚,喜滋滋地靠近她,想吓她一跳。由于他过于专注秋乔的动静,没留神绊到一块大石,重重摔在秋乔面前。
他一摔还真惊到了秋乔。她不知皓树这么闹腾想干什么,看了他一眼,立刻移开了目光,又静静地看着云泽湖。
“给点反应好不好?”皓树看她出乎意料地没嘲笑他,心里反倒不自在,“我说你最近怎么了?老是怪怪的!”
这丫头有点不正常。面对我这么沉着冷静,不冲上来给我点颜色看看,是第一次。
秋乔轻叹了一声,转过脸,把他拉了起来,晨露般地一笑,“有事吗?”
她一笑如夏日里荷叶送风,虽然现在是冬天,皓树仍然感到温暖而清爽,很舒服。
皓树突然发现,秋乔其实比他曾经所意识到的漂亮多了,要是能这样多笑笑该多好。
她在对我笑?皓树被自己的想法一惊。
不对!这丫头绝对不正常!
“你这么华丽地一摔就是为了想要我给你点反应吗?”秋乔见他直盯着自己,良久不发一言,又移开了目光。
“啊……这个”皓树光顾着想入非非,差点忘了正事。
他瞄了秋乔一眼,看她刚才的样子似乎心情不错,于是撑起勇气,郑重地胸前一合掌,低下他金贵的头跪坐在秋乔身前,大声一喊,“跟我回南宫城吧!”
“诶?”秋乔又被吓到了。
“跟我去见我爹吧!”皓树觉得刚才表达得不够明确,决定说得更直白点。
“啊?”秋乔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转念一想,昨天颜姐为了敌伯的旧疾也来拜托过她,当时她为了不再让自己动摇拒绝了。
“你爹是旧疾复发,没什么大碍的。我会让颜姐派个得力点的医师去的。苑儿怎么样?肺疾她很拿手。”
皓树没想到她会推给别人。他始终认为这次就应该秋乔去,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毫不怀疑的。至少他没怀疑过。
“可……可是,苑儿的金匮术远不如你啊!天下谁不知道‘妙针鬼手’西门秋乔?爹经常夸你的金匮刺穴高超,每次他受针之后人就很舒畅……”
皓树心里盘算着,秋乔是个泼辣、蛮不讲理的人,以理服她是绝对行不通的。那么,只有以情动她了。
“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没了娘,是爹既当爹又当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我和哥哥拉扯大的!虽然平时爹忙于江湖事务,对我没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哦,不对……对我疏于管教,但他仍然是我伟大的爹啊……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我那没见过面的早死的娘交代啊……”
“不要说了。”秋乔心里一阵隐痛。原本活泼的眉皱了皱。
皓树见秋乔稍有迟疑,立刻起身挨在她身旁,像闺中姐妹般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倾诉道:“如果能在爹有生之年,让他多扎到几针舒服舒服,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和儿子的爱戴,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皓树被自己的一席话感动得一塌糊涂,天下像他这么孝顺的儿子恐怕找不出几个了吧。他继续恬不知耻地说道:“只要爹一高兴,我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哦,不是,我以前点点滴滴的小错误他都可原谅我了,到时候,我们南宫家将会是一个多么和谐美满的大家庭啊……就是在地下的娘,也会在睡梦中挂着微笑的……”
要是平时,秋乔面对皓树的胡言乱语,别说答应他的请求,在他嘴边扎上几针都可能。可是这次,她带着捉摸不透的表情,淡淡说道,“别说了。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皓树本来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见秋乔这么快就答应了,又惊又喜,“真的?”
秋乔淡笑颔首,抽开双手,拂去飘在脸上的头发。
皓树暗自得意奸计成功,顺利把秋乔骗到手,雀跃地从袖中拿出玉笛,“很好!作为诊费,我吹《空途》给你听!”
“我要去准备针石和药箱了。”说完,秋乔起身掸掸裙裾上的草叶,走时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弄笛易伤肺,不吹也罢。”
被冷落的皓树心里不是滋味,“有耳不闻泰山!在南宫城我的出场费很高的知道吗!”
皓树长长地吐了口怨气,倚音轻起,温柔润和,煞有其事,笛技到真是不容小看。
《空途》的谱曲者已不详,据说是一个游子空茫茫地远望,不知将要踏上注定要落空的归途。
皓树是无意间得到笛谱的,他一试吹,便知是首好曲子。
揽液坪上回响着柔和的笛音,让闻者心慢慢沉静下来,世人可知磨却了原曲中的哀意几分?
西幽谷已经过了很久的清闲日子。不久前的深夜被袭,像是平静的湖面皱了皱,荡开了几层漾纹,不管湖底是否如故,湖面依然恢复平静。
落丹阁中,穆沧娴熟地掌管着其中一对黄栌双星丹炉,令火焰趋于稳定。
炉前的茜色蒲团上,跪着一碧蓝罗裙的秀丽女子。应水颜很少这么郑重地对穆沧说话。
应水颜是穆沧最得意的一个徒儿,无论医道、品性都是将来可以付之衣钵的弟子。西幽谷的一众孤女,穆沧都视如己出,对应水颜更是如秋乔般疼爱。
穆沧记忆中应水颜只有三次如此严肃,第一次是小时候下决心学医之时,第二次是在茶州被赤炎、青章指点后回谷之时,第三次是几年前为秦楼月诊病之后。穆沧很清楚应水颜是天生学医之才,不仅聪慧,医感也极为灵敏。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颜儿?”
应水颜向她一拜,“恳请师父允许颜儿进入幻经馆、落丹阁、本草堂三处暗区。”
“什么?”穆沧眉色稍动。
“颜儿心中有很多疑惑,超过了所习之识,希望……”
“你又感觉到什么了?”穆沧停下手,走过来扶起她。
“亦儿的躯体肯定有恙,周身冰冷得不似生人,脉象也不与常人同,还有那****的‘九道’之术,真力的源头不知何来,颜儿始终觉得不妥。”
“那孩子啊,是有些异常。”穆沧依稀回想到。
她整日忙于陆其风的病,虽察觉伏若亦有异于常人,却也没功夫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