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适合这个血腥杀戮的江湖!无论什么都是“无所谓”、“无所谓”,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能让他上心的东西么?
这样的人才可怕。
初舞皱眉,从进院落到现在,鹄兮一直是淡定无邪的风姿,对待自己的情态是敬重而陌生的,不带任何侵犯、也不带任何温情,没有因自己的容颜和身姿有分毫地心神动摇。在他的眼中,自己似乎像一抹灰尘那样黯然。
怎么可以有人不把自己当回事。
鹄兮轻轻拨刺,幽异的几阶琴音飘绕。
初舞第一次尝到了被人冷落的滋味,魅惑的眼中渐渐起了寒意。
望着绝尘的身影,初舞开始怀疑,这样的人真的会被自己引诱么。
初舞轻盈地移步走向鹄兮,魅眼流波,缓缓搭住他抚琴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掌翻过来。鹄兮长长白净的指尖赫然见无数条深刻的细茧。初舞抚过细茧,盈盈看向他。
“这是常年练琴磨出来的罢,和我一样。”柔丽中带着酥魅的声音在鹄兮身边很近很近出响起。
鹄兮微微摇了摇头,不痛不痒地抽开手掌,侧身仰首,手伸向夜空,就着迷离的月光,摩挲着指尖的细茧,绝致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这细茧,有一半是练武磨出来的。”
那是在孤魂岛上,一天天,一年年,相陪相伴的刻痕。
初舞看着鹄兮凝视指尖的眼神,心头一阵恍惚。
那是和刚才那么久对自己的情态完全两样的神采。
要怀含着怎样的一种心绪,才会涌出这样的神色?那是从心底攀上的最坦诚的温润。
月意酣欣,冰冷的空气仿佛都染上了澄净的暖意。柔和而清远的眼神,似乎能穿透指尖的细茧,看尽遥远的风月。
此刻鹄兮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心中想起了什么,初舞费解。不过,初舞清醒地明白,这般想念全然不是为了自己。虽然知道,可还是不甘心。
初舞凑向鹄兮,凝视着他清潇的背影,纤细的手指触上了他的肩膀。
突然,嘶啼声划破天际,由远及近的马蹄奔踏声侵耳,绞碎了满庭的宁静和诡异,庭西马厩中的紫驹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两人皆是一惊,转身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青骢一匹狂奔入院,重重地蹭过初舞,将其带倒,直冲鹄兮。
紧跟着骢驹,闯进来一个佩剑侍从,慌张地叫喊:“主人……”
初舞被青骢蹭倒,长裘滑落,鹄兮忙俯身去扶。
佩剑侍从见状将初舞从鹄兮手中倏忽拉过,袖风将初舞颈间本就松散的牙色细纱缓缓吹落。
“光?不是叫你在外面等吗?”初舞看着光。
年轻的侍从将长裘重新披在初舞身上。
“刚才一匹烈驹冲闯入馆,光驭不住,让它直接冲进了庭院,光恐其主人受伤,一时忘记,请主人责罚。”边说边将初舞扶了起来,夜深风寒,光将主人领口的裘边收了收。
初舞惊魂稍定,看向身边的鹄兮。
野烈的骢驹在鹄兮身上嗅了嗅,兴奋地嘶鸣了几声,顶顶他的胸口,以示亲近。
淡定的面颜不再如无波的泉水。
鹄兮震惊地安抚着急躁的青骢。
这不是亦儿的坐骑吗,怎么会在这里?
青骢遍体伤痕裂口,污浊不堪,血迹斑驳,一路上发生了什么?
它忽然跑向庭院西侧。
初舞由光扶着,看着鹄兮追着骢驹,嘴中喊着它的名字:“小青……”
刚才他的神色好像紧张了,初舞直直注视着这个把自己晾在一边的人。
青骢奔向了庭西马厩中的另一匹良驹,那是鹄兮的坐骑……紫驹。
两驹相逢,恍如隔世,依偎在一起,啼鸣声也变得柔和起来。
鹄兮心中搅起一阵慌乱,许多疑惑一股脑涌现。
青骢突然出现,难道亦儿出了什么事吗?可是,秀经那里没有消息传来啊。果然不应该留下她一个人的么。此刻他开始有点后悔,当初是想保护她所以没带她一起走,如果因此害了她……他不敢想下去。
鹄兮迫切地想知道她究竟怎么了。他摸着两驹,俄而凝视着指尖的细茧,眼色流连,唇齿间轻吟,“亦儿……”
初舞终于明白鹄兮这千般神色为谁,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对自己的百般魅惑不动心神。原来他心中早有这样一个女子,像是尘世俗物不得触犯的禁忌,从此可以为了她,掀起潮海万顷。
亦儿是谁?若没有猜错,应便是少主嘴中的伏若亦。那个凌驾于自己之上的绝世女子。
鹄兮牵出紫驹,初舞诧异地看着他,他该不会是想丢下这里的案子连夜去找她吧。
“你要去哪里?”他这样做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我想回菊州一趟。”
“于公还是于私?好不容易查出了线索,若为私事扬长而去,你不觉得太不负责任了么?”
“可是,这件事因我而起,如果她真的出了事……”
“这就是你的觉悟吗?难道你努力查案只是为了一个人,而不是找出真相,还天下一个公道吗!”初舞陡然愤愤。
“天下?公道?”鹄兮端详着初舞凌厉的目光,“你觉得我有这个能力还天下公道么?”
鹄兮望着夜空,“天下不为我存,我也不会为天下生。”
“世人称道的兮少侠,原来只是罔顾正义的人。”
“正义么,我没见过。我也不是什么少侠,我只是想帮轻师哥、晏师哥,想保护珍惜的朋友。她是我妹妹,所以不想她有任何不测。”
“妹妹?你难道没有发觉你对她的同门之谊有点过头了么?”初舞不会看错,“你连珍惜的人都没保护好,所以现在才要急着去补救不是么?”
鹄兮沉默不语。
“如果你真的想补救,就应该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再去找她。摇摆不定,两边都会落空的。”
初舞不甘心失色于那个绝世女子,如果对他色诱不行,就让他脱不开身。
“复业寺的确有古怪。”
鹄兮闻言稍惊。
身后的光暗暗拉了拉初舞的袖肘,“主人!”
主人初舞失言了,难道为了不想输,竟然要出卖少主吗!光不是为少主着想,要是坏了事,那个少主是绝对会杀了初舞的!主人疯了吗?
初舞下定决心,得罪少主又怎么样。既然鹄兮这么轻率地说出什么为自己而活,那就以自己的方式活给他看。
“二十几年前那里不是什么寺庙,而是一个豪门的宝库,复业寺是之后在原来的基础上重新盖的。”
鹄兮见其忽出此言,大感疑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初舞碰过的人物不在少数,言谈间听到的传言多了去,有些或许不假。”
本来你可以有个温柔的死法,既然你不为我所诱,那么你就去尝尝少主的手段。
“复业寺被弃不久,肯定还会残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你最好尽快趁证据没被彻底磨却前,细细察看才好。”
鹄兮勒紧缰绳,“我知道了。”
光低声在初舞耳边说道:“少主他……”
初舞止其言。今次来少居馆,是奉少主之命对鹄兮下手的。对初舞而言,鹄兮存在的本身就是对自己这样的人的一种嘲讽。初舞受少主摆布已久,此刻又想借少主之手抹杀鹄兮,可是内心究竟是在期待谁的毁灭,也许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鹄兮松开了缰绳,坐在石凳上,手指撮动琴弦,将宫商弹尽心愁。
初舞听懂了弦音间的寄意。
古音收束于一个指势力。
我倦欲眠君可去。
直到最后,鹄兮都没有对自己起半分邪念。在这个龙驹凤雏的少年身上,初舞第一次感受到了尊重的分量,第一次感到自己黯淡的光芒,也第一次感到被强烈地否定了自身存在的理由。
光驾着马车疾速赶回雪邸。
车厢中,初舞掀起银绾罗帘一角。
夜,深得密不透风。
没有人是毫无破绽的。鹄兮的弱点,初舞已经找到了。只要有弱点,就好办了。
初舞嘴角勾起一抹冷魅的笑意,眼中仿佛映出一个绝世女子的背影。
紫驹俯首,玩着地上一方牙色纱巾。鹄兮拾起,回想起这是初舞的东西。他想起初舞离去时犀利的眼色,“初舞……真是来谈音律的么?”
他觉得刚才好像瞥到了什么,很不对劲,到底是什么,印象却有些模糊起来。
要尽快解决案子才行。
南宫城,潜心斋。
南宫敌旧疾未及痊愈,脸色有些灰暗。
斋中另一个长者况后文,丹颜须眉,是孤魂庄庄主。他看完信,疑眉深锁。
“这是日前道长的回信,文兄怎么看?”
况后文捋须,“承明的意思也是那孩子最后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他和莫桑林年龄相仿,向来直呼其道号“承明”,南宫敌和师弟拓跋武相差不多,私下里称他为“老弟”。
“那孩子的性子着实怪僻,宁愿跳下山崖都不肯跟我和道长走。如果他还活着,文兄以为他会如何?”
“当年他不过是个不记事的娃,该不会对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印象。从那么高的山崖跳下,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也会残一生吧。”
“要是他活下来,被人治好了伤,又有人存心挑拨他依稀的记忆,教唆他为师复仇,又当如何?”
况后文惊异地看着南宫敌,“老弟何出此言,莫非有什么消息么?”
“轻涯和晏荻前不久查到的一些事让我很在意。”
“老弟是指易州的事?”况后文想起他们两个也向庄里打听过,“这些年倒是忽略了北方几州,还有东北方那块。当年之事令那里一片萧荒。”
“秦朝是个可悲之人,当初要是能早点醒悟废弃那魔功,要是能信道长的话,最后不至于如此癫狂,反被歹人利用。”南宫敌回忆起往事,暗自惋惜,“而今,有人在易州坐拥绝对的势力,他也姓‘秦’,使剑。”
“什么?你是怀疑……”况后文大吃一惊,掐指一算,年龄也相仿。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他在北方聚集势力是打算有所作为么?”
“依老弟刚才的说法,那他背后应该有人。那会是谁。”况后文陷入沉思,“我若没记错,那时好像并没有抓到姓越的。”
“嗯。当年越江知道我们怀疑到了他,找了个替死鬼。我们验尸的时候发现不是他,问了当时一个溜进东越庄偷东西的小童,才知道越江带着幼子和一部分庄人逃亡了。直道现在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如果是没死的越江,找到了坠崖的孩子,从中教唆……的确可能这样。”
“晏荻怀疑之前一系列的事情都和秦楼月、和易州这么大的势力有关系。而且,这一路上,他们的确发现秦楼月的背后还有一个人。”
“阿轻和阿晏对当年的乱战不熟知,绝对猜不透这人的身份。此事事关重大,必须尽快让他们知晓为妥。问题是,我们也没有绝对的把握,那人就是越江。”
“文兄可记得道长隐退孤魂岛时所说的话?”
况后文点点头,当年全天下都为消灭剑魔秦朝而拍手称快,只有莫桑林还是忧心忡忡。他说,只怕真魔还在。
“后来的书信中,道长又旧事重提,说真魔还在。”
当全天下都拾刃欲诛灭剑魔秦朝的时候,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察觉到了那场血洗江湖的乱战背后的秘密。
南宫敌愁眉,“越江,真的还活着么。”
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