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月不明其意。只见鹄兮从怀中取出一个袖珍青瓷瓶,扔给他。秦楼月另一只手接住,拇指弹开了瓶塞,先是向里看了看,见一些粉末,凑近闻了闻。
“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秦楼月怎会不知,“火药。”
“初舞曾经告诉我复业寺有异。我去的复业寺已是弃寺,空空寺庙竟然也延伸到了地下。我挪动废石板的时候,许是摩擦到了这些灰尘样的粉末,结果窜出了火苗,还伴有爆鸣声。我大致查看了一下,虽然每处只有一些许,但这种颜色和气味的粉末,地下的空仓到处可见。时候问了在冲州的一个孤魂庄的人,才知这是火药。”
秦楼月顿时注意到鹄兮右手腕上缠着绷带,心中紧了紧,“你的手腕……是被火药炸伤的么?”
鹄兮淡淡一笑,“那次幸而火药末并不多,这点伤算不了什么。但是……”秦楼月清楚地看见鹄兮收敛了笑意,“我估算了一下若是整个地下空仓堆满这种火药的量,然后问了那个人毁坏力是多大。他告诉我,可以毁灭三个白州。”
秦楼月并没有太多的吃惊,他今天来不是想听鹄兮说这些。
“如果真如这样,是极不寻常的,而且……”
锵……
秦楼月无意听鹄兮说下去,将瓷瓶扔回鹄兮,一转剑身将白帝打了出来,趁着雪意,银晃晃地直指鹄兮喉间,“初舞是个极危险的人!”
鹄兮被剑指着,也并不打算避让。
“难道对你来说,比起伏若亦的安危,这些事更重要么?”
鹄兮不语。
“难道你是觉得成为‘玉主’,就有义务要为江湖做点什么么?”秦楼月无法理解,“有人说,二十年的羁绊足以让一个人深埋下不离不弃的感情。你好像没有这种感情……离得太遥远的人,你也算一个么?”
鹄兮潇然凝视着秦楼月,见他说完,才悠悠地说道,“‘玉主’之名非我所愿,江湖怎么样,本来于我就没有意义。我不是两位师哥,甘愿经年来为这个莫名所以的江湖舍身斡旋。我也不是什么少侠,不会为了那种根本看不见的正义选择另一种人生。我所做的仅仅是为了两位师哥,为了身边的人。”
“‘为了身边的人’?”秦楼月觉得好笑,“可是你身边的人的身边杀机重重,你不是照旧很安定地在此地与我讨论江湖之事么?”
“毁灭三个白州……的力量,你觉得意味着什么么?可能是白州,可能是丸州,可能是沁州,也可能是菊州……这些地方都有我不想让他们遇险的人,对亦儿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而同时其他茶、名、法等几十个州中,又有多少遇险了会让这些人悲伤的人。如果我能阻止这样的事发生,或许能让我身边的这些人少些痛苦的回忆。”
“痛苦的回忆。”秦楼月重复道。
鹄兮献出寂然的神色,“我不是我的双亲。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为了在那条道路上前进,宁愿抛下我。我没有见过他们眼中的江湖,也不知道他们想秉持什么正义。但是我知道,他们的选择让我留下不尽的遗憾和些许抑郁,或许还有痛苦。我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对双亲还有微弱记忆的晏师哥、轻师哥更是如此;亦儿虽然不知父母,大抵也是这样的。岛外的更不可胜数了罢。就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滋味,所以我只想珍惜身边的人,不想再让他们留下相同的痛涩。只珍惜着身边的人不好么?”
秦楼月不置可否,“在这个世间上,就算只是为了身边的人,你也会赔上性命的。”
鹄兮舒颜而笑,“这些事就算我不做,轻师哥和晏师哥也会插手,也会遇到和我一样的危险。既然是这样,我帮他们。”
鹄兮的话语虽然淡静,却不犹豫,“我不会站在所谓的天下正义这一边……这就是我的正义,如果真有‘正义’这种东西的话。”
秦楼月默默收回白帝,对于有些人,自己终究是没有办法的。
鹄兮看着秦楼月,似乎觉得看到了那根弦的影子,心下思索。“楼月,有些事就算我现在问你,你也不会告诉我。但是今天你来,让我想通了一些事。这些事我会尽快弄清楚,所以我没有办法立刻去亦儿身边。如果……如果你能念昔日之谊,与其用剑指着我责我去救她……”
秦楼月大约猜得到鹄兮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想应承,可是却是不该应的。为了让自己避开这种两难的境地,秦楼月没有让他把话说下去。他转身,仰天而望,将心中的矛盾压下,冷静地丢下最后一句话,“你没发现么?”
鹄兮自然不知道所指何事,目送着他出了庭院。
此刻鹄兮指下抚弄着琴弦,心头却惦记着另外的事。今日之事让他稍稍看清了一些事。如果楼月和初舞之间的关系不简单,那么初舞所知之事,可能楼月也知一二。复业寺之事在江湖没有声响,可见是极为隐秘的。这种隐秘大半是因为可能牵连了很多表世之下的真相。至于这真相,他们两个又是否知晓呢。他们一直很在意的楼月背后的那个黑衣人到底是何许人。若真是控制着楼月,那么和初舞有关系么。若同时控制北剑门门主和盛名江湖的初舞,那个人想要做什么。难道和近年这些权要被害有关联么。鹄兮之所以作这样的猜想,是因为今日发现了一件事。此事虽不大,看起来也能算是必然之事,但总让鹄兮有些在意。那些被害的权要除了死法一样外,生前,这甚至包括最近被杀的侯勤,都有一个共同点。
正思忖着,眼前早已站立着一位鹅羽淡衫老者。鹄兮惊觉失礼,忙起身致意,“老先生,鹄兮怠慢了。”
老人宽袖一振,扬起烟尘般的笑声,“无碍,无碍!”随意坐在了古琴前。
苍老的五指触着琴弦,仿佛抹着月意。老人侧首斜视着丝弦,“这琴本没有弦,是你按上去的?”
“鹄兮自作主张了。”
老人先是赞许,“这弦是好弦,可是却沾染着厉凌之意。不过,这厉凌之意并不深。”
鹄兮道,“我常年居于孤岛,练武习书阅卷之外,颇为清悠。岛上恰好有遗留下来的一把无弦古琴,而此弦实则应算是我的兵器‘天地一线’,闲来便用以抚琴为乐。所以这既是‘天地一线’也是‘从流’之弦。”
老人听得原委,轻振衣袖,“你且听老朽弄音。”
老人自然是少居馆馆主宫羽,隐退的江湖第一制琴师,怕也是江湖第一乐师。如今很少有人见过少居馆的主人,更鲜有人知晓这少居馆主人和雪邸主人之间的关系。
宫羽鹤颜白发须眉,双目炯如微烟疏淡星。虽然老人皱纹不多,可是看着他翻弄擘滚琴弦的双手,仍有苍老厚重之感。
之前鹄兮也蒙宫羽指点一二,可是从没亲眼见过宫羽的琴艺。
今夜,鹄兮觉得见着了高山。
老人一辈子的功力浑然得浸透在丝弦间,不着一丝痕迹地将‘天地一线’上的厉凌之意全然化去,将苍凝之静演绎至极。
老人见鹄兮被琴音和琴技深深地震摄住了,忽然停下,“你觉得老朽的琴音如何?”
随着古音的嘎然而止,鹄兮的情绪也被打乱,听得老人的发问,鹄兮认真地想了想,“枯淡。”
老人如星烟似的双眸中盘旋出一丝惊异,随之朗声大笑,“哈哈……”
鹄兮自知造诣不如宫羽老人,刚才只想着如何回答,此刻才觉得是在妄加评论,不由得微红了脸。
“枯淡……有意思。”老人大加赏识,“即使深迷其中,倒还能思绪明透,就你这年纪,实属不易!”
“我造诣有限,老先生谬赞了。”
宫羽摆了摆袖,“老朽这点眼神还是有的。且不论刚才,可还记得之前指点你一二之时?你顷刻即悟,老朽便明白此子天赋极高。”
“你的音色、指技、飘渺之格皆为上品,只是如同少了一丝牵引,偶有空境之虚,懂音律之人反而会误会了去。”老人捋了捋银须,“若要你做老朽之徒,如何?”
鹄兮未曾想到宫羽老人如此青眼有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哈哈……看来是老朽心急了!那莫桑林是你师父,你不愿重入我门也可想知。无妨,你不叫师父也罢,老朽心里将你视作徒儿对待便是了!”、
鹄兮哪里是作这般思考,“老先生误会了。于音律上若蒙先生指点已感万幸,不敢有非分之求,此番厚爱,鹄兮铭感五内。若不见嫌于老先生,自当从命。家师宽厚弘怀,也定以此为乐事。只是,鹄兮此后想见多是漂泊之旅,于少居馆也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
“你本音、技、格皆备,已然没有什么能教与你的,老朽不过要对你作牵引之意,往后的修行还在于你自己。”
鹄兮也不愿忤逆宫羽老人的心意,谨重地拜了拜,“老先……师父之言,鹄兮受教。”
“哈哈……好!”宫羽见鹄兮答应,兴致很是高昂,“为师素来不与外人言辞,清寡闲居,不想今日与你结下这师徒缘份,倒也是乐事一桩!”说着,趁兴抚弄起了琴。
鹄兮今夜算是见到了另一种琴境,心生重重敬意。
“你是想问,既然为师已隐世闲居,晚暮又为何要作收徒之举?”宫羽看了鹄兮一眼,也不打哑谜,“为了一己心愿。从乐之道无止境……如你的武道亦是如此。究极技艺未必能使乐至臻境,关键在于心。从初见你时起,为师就知道,你有这个可能。琴音是骗不了人的,想伪装只会使自己暴露得更彻底。为师看重的除了你极高的天赋外,最重要的是你纯晰明透的心。你这般年轻就有如此琴艺,加之你的心襟和悟性,若稍作牵引,他日造诣必在为师之上,直至由臻入化也未可知。这算是为师的期许罢……自己达不成的心愿希望有人能完成。好不容易遇到可以寄诸期许之人,为师不愿耽误啊。”
“师父的琴艺已至臻境,浑厚枯淡,不加时日也必能入化,为何作此消极之言?”
鹄兮不明白。
“唉……为师这些年一直有个心结盘桓胸中,这结怕是打不开了。”宫羽献出郁郁的神色,“在你之前,为师还收过一个徒儿,这你应知晓,初次指点你时提过两三言。”
“恩,我知道,是初舞。”
老人大为吃惊,“你怎知是谁!”
鹄兮为宫羽的吃惊而吃惊,“师父上次提过‘雪邸’……”
“如此啊……竟然不知不觉间对你说了这个!”宫羽宽释而笑,微微摇头。
“初舞和我本就相识,如今这么说来,我们能算有同门之谊了。前不久初舞还来过少居馆。”
老人听闻他俩相识已有些惊异,现下更是骇然,“来过?”
鹄兮点头。
老人忽然献出哀凄的神色,双眸一紧,眼色隐隐波动,朗烁的声音微微抖栗,“那……那为何不来……不来看为师?为何不来……”
鹄兮哪曾想到宫羽老人会这样激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片刻,老人渐渐平息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徒儿很是怕雪,后来却偏偏会住在‘雪邸’这样的地方,当年还真是没想到。”
“看来师父很疼爱初舞。”
宫羽凄然地摇摇头,“逆徒!这逆徒天资也极高,虽然不如你,但为师也曾期以厚望。哪知这逆徒究竟还是放不下心中旧结,终将一身艺能用在了邪道上!这逆徒……这逆徒定是觉得没脸来见为师!那个傻孩子……”说到此处,老人又激动起来。
鹄兮到底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委。他见师父如此伤心,也不忍多问,只是仍旧很在意。
虽然宫羽嘴中直呼着“逆徒”“逆徒”,鹄兮清晰地感觉到,师父是极其疼爱初舞的。
这新结的师徒俩关乎琴艺聊了很久,不觉月之移。
夜深重,宫羽老人累了,拂袖离开了院子。走至院门时,老人犹豫了一下,凝望着夜空,长长地叹了声,“算是师父的一点任性。到时,让那逆徒……有个好死罢。”
虽然鹄兮看不到师父的脸,可仍能从话语中听出他心中的绞痛。
夜冥月沉星褪,不知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