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乔心中立刻升起一股寒意,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她明白到自己无疑正身处非常危险的境地。
府里果然破败,庭院暗沉,房屋中没有一丝灯火,看上去更像废宅。秋乔慢慢往里走,脑中想明白了几件事,后悔之前怎么没想到。她丝毫不会功夫,论力气,她不过是个少女,怎可敌得过四五个男子。但现在她又不能表现出异常,只能往里走,双手伸向怀中。
大门在她身后吱吱呀呀地缓缓闭上。
刺耳的吱呀声中,传来男子稍有衅意的声音,“请姑娘施妙手起回春之术……看看能不能救你自己的小命!”
秋乔脸色早已变了,她清楚得听见利刃划破空气的响动,转眼间就会刺到她的身上。她硬是屏住气,捂紧了怀中。
“啊……”
只听粗哑地一声叫喊,持匕首欲刺杀秋乔的男子摔倒在地,匕首掉在了一旁。他跌坐在地上,一手捂住另一只手,吃痛得叫骂道:“臭丫头……”
为首的男子没料到一刺不中,有些吃惊。他听说西门秋乔是没有一点功夫的,而眼前却该如何解释。他看向秋乔,她脸色分明显出惊慌。
跌坐的男子拿出内腕上的一根银针,仍在地方,转身说道:“大哥,那丫头身上有针!”
千钧一发之际,秋乔取出怀中银针,也无暇辨认,就转身往那人手上一刺。
那位大哥恍然大悟,这并不是什么功夫,“‘妙针鬼手’……我竟然忽略了这点……”
可他还是惊讶,她如何能在瞬间作出反应。难道之前有献出过破绽,令她有准备的时间么。他问道:“你怎知我等会加害于你?”
“我从来没提过我的家姓,而你刚才却叫喊出‘西门姑娘’。”那是让秋乔猛醒的一句话,因为即使刚才在食馆他们听见自己与皓树的交谈,也绝不可能从话语中判断出她的身份。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早已知道她是谁。只是当时心里想着诊治,忽略了几件事,“若你们真心忧老爹的怪疾,长年来应该早就四处造访名医,或求教千色堂,或拜访西幽谷。住在破旧宅邸的独居老人怎会有这么多壮年家丁?若是年老体衰,此刻应早已就寝,绝无求诊之说。”秋乔除了每年去菊州理天流送药,几乎很少出谷。她不记得得罪过什么人,至于要被记恨到置她于死地的程度,“你们是什么人?”
秋乔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丝抖栗。
那男子确信她已是瓮中之鳖,怎样也难逃一死,所以根本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你要知道这么多干什么?你只要知道我们是请你来见老爹的!”
“老爹?老爹是谁?”秋乔丝毫猜不出。
“你也认识……阎王老爹!”男子狰狞得笑道:“给我上!”
闻令,他身边的三个男子扑向秋乔。
秋乔已能想到自己或者逃出去的可能很小。刚才多半是运气,那人使短匕,若是使长剑刀刃之类的,她的一臂怕早已被削去;而且只有一人,要是几人一起上前,她是万万招架不住的。再者,天寒地冻,每个人衣着厚重,像她这样毫无内力的人,银针断然穿不破衣服刺入臂膀的。难道只能等死了么。
她还不想死,因为……
她见三人都使短匕,抱着一线希望拔腿而逃。
这废宅的庭院不小,假山巨石、亭阁花丛都是利于躲躲含含。她身形不慢,来回穿梭于庭院间。一群男子紧追身后,不时听见利刃刺入石缝、木柱间的重声。每一声都让秋乔心惊。
那站着不动的男子道:“别白费力气,躲躲含含的又逃不出去。还指望被人求你吗?你要是惦记着和你在一起的那少爷的话,那就乖乖地让我们痛快一刀,他恐怕已经先行一步了!”
秋乔大惊。
“那少爷的来头比西门姑娘还大罢……不过,只要不声不响地下手,就是南宫盟主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秋乔闻言惊觉。她怎么可能得罪什么人,只怕这些人的目标一开始就是皓树。再怎么说,死一个南宫家的少爷远比死一个西门家的姑娘的文章要来得深。无论走到哪里,皓树都比她更有被利用的价值,同样,更有被杀的可能。她心中越想越是害怕。她下定决心不再躲躲含含,她要出去,她要活着出去。她绝不能死在这里,因为有人等着她。
针灸之术对人体有益,可若是入针过深或力道偏失,非但无益,极可能致伤残,这钻心入骨的痛楚不是一般能忍受的。
既然不能从臂膀上入针,只能找手掌、手腕上的穴位入手。
秋乔摸透了地形,隐进一个假山洞。洞中狭小,若是身形宽大,只容得侧身通过。秋乔身形还算灵巧,沉住气以洞狭不易挥臂之利,一手尽全力逮住那人挥臂之手,借由假山体上窟窿照射进来的月光,凭感觉估摸穴位,对着那人小指少冲穴猛刺。秋乔扔下他独自原地惨叫,飞快跑了出去。她绕过廊柱,趁来袭之人转过廊柱不备之时,看准阴郄穴猛扎,那人又惊又恨。秋乔穿过亭阁,有一人从亭中石桌上直接踏来。她趁那人跳下落地还来不及出力的刹那,对准那人第二掌骨桡侧中间的合谷穴刺入。
为首的男子见她瞬间摆脱了三人,大为吃惊,“一群废物!一个女人都抓不住!”
他踢了地上那人一脚,“还不给我上!”
那人连滚带爬冲跑向接近大门的秋乔。他先前被扎一针,心有余悸,不敢贸然伸手。秋乔看出他的犹豫不决,朝他阳溪穴上使劲一刺,那人立刻缩手叫喊。
秋乔抖栗着拉开沉重的大门。她的手指间淌下了鲜血,为了用针以猛力刺入他们穴中,不惜让较粗的针尾也刺入自己的指间。
大门吱呀地拉开了一道缝。
此时为首的男子见众人丝毫不可指望,叫骂了几句,亲自动手。他没有任何兵器,赤手空拳,速度极快。
秋乔见状,知她没有时间拉开足以逃身的门缝,狠狠地瞪着冲上来的男子,淌血的食指中指带着银针护在脸前,“我不会刺偏的!”
坚厉的目光连那男子都心中一麻。他由下而上绕开她持针之手,紧紧掐住她的细喉。
秋乔的脸色有丝痛苦。
男子另一手挥起想缚住她持针之手。
不怎么皎洁的月光却能将男子手掌的纹路清晰无遗地亮在秋乔眼前。
秋乔孤注一掷,用尽全力向那掌中的少府穴刺进。她凭着针尾刺入自己指间的疼痛能感觉到针尖没入的深度,料定这痛楚必能让男子不顾一切地松手。
果真如秋乔所料,男子痛苦地嚎叫,心有不甘地缩回双手。秋乔趁势猛踢男子的膝盖,令他站立不稳,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推门夺路而逃。
她逃出废宅,拼命地向前跑,不敢回头看一眼。她脑中绷紧的神经仍是丝毫不敢放松,神志快要崩溃。她不认识路,也不知道后面有没有人追上来。她只是一味地沿着巷奔跑着,奔跑着。
渐渐地,她听见了零落人声。
渐渐地,她看见了依稀灯火。
且说南宫皓树溜去街上,看到冬季风州最出名的夜游会,自是不愿败兴而归。一群人正不怀好意地接近他,而他自己浑然不觉,只当也是同游之人,毫无防备地结伴而行。他们以新奇之地引诱皓树进了一片不大的树林。
身为南宫家的子息,自己是多么大的目标皓树毫无自觉。那群人亮出了白森森的匕首,他还只当是劫财,直到对方说出了“南宫城”三个字。
皓树“哇……”地大叫了一声,喊着“杀人啦……”,将怀中捧着的大堆玩物抛着投掷那群人。他慌慌张张地边投掷,边拔腿开跑。
要是平日听爹的话多练练武,此刻就能保住小命了啊……不对,还不是爹不好,不知道在外面惹了什么仇家,他算是要死在他爹手上了!
现在,皓树知道害怕了。
树林不大,没跑几十步,就出了林子,冲到了河边。
严冬,河水冰冷刺骨,河面上结了冰霜。冬夜的河边尤其危险。
几个大汉将皓树围逼至了河边。
皓树惊恐过头,连叫“救命”的力气都不知该如何使。
树林方向传来踏草声,并零星火光。
有人喊道:“快!在那边!”
又有一队人朝他扑来。
皓树都想哭了。他一介翩翩公子,如今却要落到曝尸荒野的地步。
他绝对不想死。
他想起了爹、哥哥;想起了打小就开始要好的秋乔、颜姐;想起了稍长后结识,并打心底崇敬的轻涯哥、爱与之打闹的晏荻哥;想起了认识不久却令他憧憬相惜的鹄兮、亦儿;想起了南宫城中的老老少少;甚至想起了秦楼月、天放、琮伯……
忽然想到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们,皓树心中陷入极度恐惧。
原来死是这么可怕的。他现在已经不相信还魂之类的鬼怪之说了。因为从小到大,不管他怎么求神拜佛,他都没见日思夜想的娘亲显过灵。所以他知道,只要一死,阴阳之间就永远没了联系。如果今日死在这里,他就再也无法出现在众人面前,从这世上彻底销匿了踪迹。
这种因为家世而遭人暗算的经历以前也有过一次。但是年少时单纯对疼痛的恐惧和年长后懂得些事理之时的恐惧是不同的。
谁知,后来的一群人跑至跟前,却围住了先前欲加害自己的那群人。
黑暗中跑出来了一个人,暗红裘袍,生得朴雅有仪,月光下的脸色略显病态。他见那位少爷模样的人被逼至了河边,立刻下命:“护住那位公子!”
在他的命令下,手下几个冲至皓树身边,另几个和上前抢夺他的持匕之徒搏斗厮杀。双方扭打了一阵,持匕之徒见势不妙,落荒而逃。
皓树惊魂未定,看得眼前情景,前车之鉴,又不敢贸然相信这个现在看来算是救了自己一命的人。那人见皓树动作有些滞缓,以为他受了什么伤,想查看他身上,刚碰了他一下,皓树像是受惊一般挥开他的手。他迈开步子,却腿脚一软,跌在了地上。那人忙上前想扶他起来,只见皓树突然像中邪似的,紧紧地逮住那人的手臂,结结巴巴道:“她、她还一个人……一个人在那里!”
那人见皓树准是惊吓过度,词不达意。命人将他带出树林,扶上了先前自己乘坐的马车,朝着皓树嘴中的“人生药食”奔去。
途中,皓树发现救了自己的人是个比自己年少的人,神色间不见邪色,慢慢放下了戒心。他告诉那人,有个与自己同行的女子在那里,怕她受自己连累也遭毒手,要尽快赶回去。
驭马之人轻车熟路地送他们到了“人生药食”,皓树冲向二楼秋乔的房间,可是屋中却没有人。他心中一紧,难道来晚了吗?他不敢去想她现在的处境,飞奔下了楼,抓了正在堂中的那个管事男子。管事告诉皓树,在他出去后不久,有四五个男子请她去了别处,至今未归。皓树一听心中发凉,不由自主地冲出店家,被救命恩人拉住。
“放开我……她肯定出事了!”皓树焦急万分,“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向她娘交待啊!要是出了事,我爹也会宰了我的!要是出了事,我……”
“公子就这样出去瞎撞也不是办法,不如告知女子的相貌,我等帮着一起找!”
“她十七左右,身长到我腮骨这儿,非常漂亮,荷纹菊衣,不是本州人的打扮……”皓树努力回想着秋乔的模样。
那人点头,吩咐下去,命人分别沿梅巷、兰巷、竹巷、菊巷四个方向去打探,自己和皓树往西南夜游会方向寻去。
夜渐深,游会人流没有刚才那么密集。皓树沿街,几乎抓着行人就问。一连问了五六个都说没看见,这时边上摆暖炉摊的一个大叔数落:“今晚是怎么了,又来一个疯癫的人!”
皓树没去理会他,可是身边的那人却很在意,上前询问:“大叔,你说之前也有人疯癫?”皓树哪里有心情去关心这条街上有多少疯癫之人,正想离去。
“恩,还是个小姑娘,头发散落,衣裙沾着尘泥扯破了好几处,手上都是血,到处抓着人问有没有什么公子,吓跑了不少人嘞。唉,小小年纪落得如此疯癫……”
皓树一听反而走向了地摊。那人继续问道:“大叔可记得那姑娘大约多高,身穿什么衣服?”
大叔努力回想着,“大概五尺三四寸光景,衣服好像是亮色……唉,这游会上人多,灯火晃晃,看不准……”
皓树如闻圣言,神情激动地问:“她朝那个方向去了?”
大叔一指,还没开口,皓树立刻向那边跑去。跟着皓树的人谢过大叔,跟了上去。
皓树沿着大叔所指的方向一路问去,确实有人看到过这样的女子。皓树料定这无疑是秋乔,正想着,前方出现了骚动。
“好像是卖笛子的流车倒了。”
皓树听那人这样说,心绪起伏,朝那里奔去。他弄开人群,挤了进去。
几十支笛子滚落在地,车主叫着“姑婆婆”,不知是去捡笛子好,还是去扶跌倒在地上的姑娘。
皓树绕到流车后,看见地上的人,心中又惊又喜。他的手微微有些抖栗,轻轻扶住她,“是我……”
女子惊讶地回头,红湿的眼眶噙着珠光,禁不住皱紧了眉,眼神更显忧戚,“你、你没事?”
皓树点了点头,他细细看了秋乔,头发散落了几束,脸上衣服上沾有尘泥,裙摆扯破了好几处,手指间淌着血,惊慌带着忧心的眼神有些喜泣地看着自己,令他的心有丝抖栗,莫名升起一股脑心疼。他此刻不愿去问她遭遇了什么,只想安抚她静心凝神。
“我以为……我以为……”秋乔没有止住流下的眼泪。
另一个也早已挤进人群,走近他们身旁,细看女子的伤势。忽然他眼神一聚,伸手拂去秋乔脸上的尘泥,难以置信地叫唤道:“秋乔?”
秋乔和皓树两人皆惊,看着他。秋乔此刻借着灯火,凝视着这个人。
“是我啊!不记得了吗?”那人热切地望着秋乔。
秋乔看着他的眉目间,不敢确定地轻声叫了声,“修理?是小理吗?”
“对对,是我!”那人见秋乔认出了自己很是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