鹄兮收拾了些细软,抚了抚“从流”,琴音清远,回音袅袅,像是在告别。不能将琴带出岛是件遗憾的事。
海边,道长在等着,前面有一木筏,这是他特地嘱咐轻涯晏荻出岛后,将木筏推回海中,让它顺流漂回。
“师父,兮儿走了,您多保重。”鹄兮单腿跪地向莫桑林道别。
“好孩子,起来。”道长扶起了他,“上筏吧。”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一切都有各自的劫数,劫数到了,自然会回来的。”莫桑林想到了一些事情。
“她命中有注定的灾劫?”鹄兮一惊。
“所有后果必有前因……”道长察觉到自己失神了,立刻恢复到平常的样子,“既然出岛了,就不要一心想着回来……”
鹄兮乘着木筏渐渐飘远了,师父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了。
按照师父的交待,他现在走在树林间,要穿过这片不小的树林,绕过座山,雇匹马,约摸两天的路程便可到白州,如果骑匹不慢的马的话。
南宫城位于白州西北角,坐北朝南,占地几百亩,庄严一派。南宫城城主南宫敌被尊为武林盟主,呼风唤雨,万人景仰,德武兼修。
有偌大的南宫城,想必南宫家一定家族繁盛,人丁兴旺。其实,却不然。南宫敌早年丧妻,留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南宫人树,现在的少城主,谦谦君子;小儿子南宫皓树,现在所谓的“少二城主”,是个整天吃喝玩乐、锦衣玉带的富家子弟,心眼倒也不坏。
虽然南宫城真正的主人家只有三人,但整个南宫城上下却很热闹。城内佣仆婢女一百八十八人,城内外轮值守卫三百九十七人,加上账房、医师、内务、护院、总管,再加上南宫城时有宾客到访,不下七八百号人。武林盟主的气派可见一斑。
南宫城城门依墙两侧各六名守兵,间隔一段距离把守。垂对城门两侧亦各有六名守兵分站两排把守。城内的佣厢房、客厢房、柴房、厨房、账房、医房、兵刃房、内务房,都各有守卫把守,由于城很大,所以并不觉得怎么拥挤。
走进南宫城,便会觉得气象开阔。因为首先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干净整洁。西边是佣厢房,一直向北延伸,北边尽头有一口井,后面是厨房和柴房,再后面是马房。东边的尽头是守兵厢房,也一直向北延伸,北边尽头也有一口井,后面是厨房和柴房,再后面是南宫城的后门,每次菜料就是从这里进出,当然也是有守卫的。东西厢房外是长长的回廊,在佣、兵厢房的末端处回廊绕成一个环形,再顺势延展到底。环形廊离地较高,廊下各有一个小石池。东侧石池较大,池上环廊西北角延伸出一座阁空的木屋,下面只用几根弯曲的木柱支撑。木屋的结构看似很松散,似乎只是几根粗木柱不经心地搭凑,屋顶到处是不小的空隙,且仅靠三根直柱支撑屋顶,四周完全敞开,连踏足之地都满是空隙,往下看得到底下的小石池。其实这屋牢固得很。这屋似房非房、似亭非亭,屋中只有一张紫檀木透雕卷草纹桌,桌上有一排粗细不一的羊毫、一方浮桥古砚、一枚玉雕虎象纹镇纸、一款象牙雕葵花形笔掭、一盏充满异域风情的青铜匜形灯、一面纯地纹六山镜,仅此而已,屋内很是简单。从屋里向屋外看,上下左右,四周的景色一览无遗。不要以为这是什么供人游玩的地方,它有个名字……潜心斋。左右环廊相连,横向贯穿了整个南宫城。横廊中间有个不小的亭子,叫“望晗亭”,下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池中游鱼怡然自得,嬉姿了了。
这条横廊将整座南宫城分为“里院”和“外院”。横廊北侧是“里”,一般外人是不便进入的。“里院”中有三个院,由东起是“琉璃院”,南宫敌所居,取自亡妻“师璃”之名,寓意“留璃”,可见夫妻间感情的深厚真挚;中间是“树院”,南宫家两位公子的居院;西侧是“和心院”,由于和三位主人家的居处在一起,显然是为与主人关系异常密切的人准备的。近几年来,是莫桑林的两个较大的徒儿玄轻涯、洛晏荻所住。最近又有一个名叫伏诏的年轻公子入住。三院相通,各有小径通向院外的两处花坛。“里院”占整个南宫城的三分之一。
“外院”是一般到访宾客都能参观的。依着横廊南侧,以望晗亭为中心,左右各有两排客厢房,房外各有护廊,通常以右为尊,如是各派掌门、当家到访便居于此。望晗亭的正南方是一座庞大的建筑,气派非凡,这便是“朝暄堂”,是南宫城中最气派、最正式的用来接见各方宾客的地方。站在朝暄堂的阶梯之上,俯看堂前的一大片空地果真有些许君临天下的肃穆感。在东回廊外侧有一排依廊而建的房屋,分别是账房、医房、兵器房、内务房等。
南宫城内不得驰骋,只可鞍辔,这是规矩。
这片树林真的很大。有一个人从辰时开始一直走在这片树林中,现在已过亭午。鹄兮并没有想到树林会这么大,所以脚程一直不快,或许他压根没想到有轻功这回事。
也许避世太久,或是从未入世的人都这样,刚入世时总忘记自己身怀绝技。就算突然遇到什么事,也不会第一反应施展功夫。伏若亦是这样的,虽然在白州出过手,但使出的功夫都是最普通的格斗技,不及她功夫之万一。
鹄兮感觉到很快就可以走出树林了,所以并不着急。
“一、二、三、四、五、六。”鹄兮心中默数,有六个人正向自己这边靠近。
果然出现了六个装扮奇怪的粗野男人。这是鹄兮第一次出岛,第一次看见外面世界的人,在他看来,凡是和自己平时所见不一样的都是奇怪的。何况眼前这六个人装束粗野,眼神流荡,面相不善,盯着自己上下打量,就更加奇怪了。虽然心下奇怪,鹄兮仍透出一股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出世的傲气。
“哟,这位公子好气派!”为首的一个男人面露奸色,粗眉横眼偏要挤出一堆笑。
鹄兮继续奇怪着,自己分明不认识眼前之人,而那个人又似乎在和自己说话,于是看了他一眼,但一言不发,想确认对方是否在和自己讲话。
“小子,我大哥问你话,你聋了还是哑了!”一边一个性急的男人冲了出来,那架势像是要出手教训鹄兮,但很快被他“大哥”拦住了。
“这位公子,我们呢也没别的事,不过想问你借点东西。”这位大哥本想直接献出狰狞的面容,但刚才手下的人上前威吓这位年纪甚轻的少年时,他却不闪不避,丝毫不动容色,心里有些惊奇。
确认了是在和自己说话后,鹄兮极其有礼且稍带生涩地问道:“什么?”
“银子!臭小子,装什么蒜?”那大哥手下的尽是一群性急的人。
鹄兮也是在几天前才知道世间有“银子”这回事,但是对它的认识不够深刻,问题就在这里,“银子我有,你也想要吗?”
“哈哈哈……”那群人放肆地大笑,为首的见他一副懵懂的样子,也就不再客气了,“身上的银子银票统统拿出来!”
“我身上没有很多银子,而且还有事要办,对不起了。”
那几个人笑得更加奸猾:“少罗嗦,穿成这样会没有银子?乖乖交出来,否则老爹我不客气了!”
“这么漂亮的公子弄得满身血污可就不好了……”几个粗野男人双手抱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鹄兮到底没明白这六个人的歹意,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心里慢慢想:如果他们先出手的话,我要用御风指吗?不行,这几个人一看便知没有丝毫内力,一定挡不住,会被指风所伤。要用天地一线吗?更不行,这几个人的身手约等于没有,一定避不开天地一线的锋芒,会皮开肉绽的。用近身格斗吗?也不行,这几个人虽有些蛮力,但看似不通格斗之术,若是死缠烂打,纠缠不放,会弄得我一身泥尘,这样见到师哥和亦儿他们就不好了。
看着少年丝毫没有惧意的样子,几个男人又气又奇,为首的说道:“我数到三,你再不交出来,我们就不客气了!一……二……”
“慢着,你们想要就给你们好了……”思考了良久的鹄兮终于做出自认为最明智的选择,乖乖交出了银子,所有的银子。
望着几个走远的背影,鹄兮叹道:“这样也好,带着银子也挺不舒服的,现在反而随意了。”
“哼哼!就知道这小白脸没种……”走远的男人们在那里放荡地大笑。笑声很快被林间风声掩埋。
“咦?都已经几天了,三哥怎么还没来?”伏诏兴奋得等了好多天,结果连人影都没有。
“算算日子,他前天就该到的,怎么回事?”洛晏荻也甚为奇怪。
“我问过文叔、武叔,兮确实没去过孤魂庄。”
“该不会是迷路了吧?”皓树在一旁瞎起劲,“唉,这年头,到处是迷路的小孩……”
“如果说迷路的话有可能,白州大,孤魂庄在很里面,到处是曲巷。不过南宫城总不该找不到。随便一问便知,而且地处显眼,师父应该交代过他孤魂庄、南宫城随便哪个地方都可以落脚。”玄轻涯应道。
自从那天慷慨赠银之后,鹄兮身无分文,没有银子雇马,更没有银两投宿,在山中将就地睡了两晚,第三天东方未白之际走出了山路。
天色尚早,但白州却已有人陆续走动了。
鹄兮是个极聪明的人,琴书诗武造诣颇高。也许是这些方面太聪明了,反而性情方面很单纯,是无所畏惧的纯粹也好,是不晓世事的率直也罢,总之,鹄兮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相当奇怪的人。
白州很大,大街小巷纵横相错。鹄兮在街口,一时找不到路,看见不远处有一些人来回忙着各自的事,没有人有朝他走来的意思,而鹄兮本人也没有朝他们走去的样子。但他提起一口真气,朝着路人的方向朗声道:“孤魂庄在哪里?”
鹄兮的声音并不响,但却让人听得很真切,仿佛说话人就在耳边,淡然的、硬朗的、温和的。
这一声引起了那些路人的注意,他们的眼光同时扫去,好奇地打量着不远处的一位少年……像是个很有教养的公子,但头发有些乱糟糟,脸上沾染了些尘土。衣衫被扯开几道口子,鞋上沾着些草泥……原来是个落魄的少年。
这是此时此刻路人眼中的鹄兮。鹄兮很好脾气地看着这几个脑中已经自己定型为“向孤魂庄求助的落魄少年”的路人,耐心地等待答复。
“小兄弟,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几个路人好心地走近相询。
“是有点麻烦。”虽然鹄兮脸沾尘土,看不太清模样,但深澈而纯粹的眼神丝毫不改,眼色中透出的无辜和天真让人不由自主地起了怜悯之心。
一位大叔模样的人拍拍鹄兮的肩:“别说了小兄弟,出门在外谁不会遇到点麻烦事呢!身上没盘缠了?”
“嗯。”
旁边的几个人也上来插嘴:“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吧?”
“嗯。”
“遇人不淑了?”
“嗯。”
鹄兮诚实的回答已经引起了路人的无限同情。
“想去孤魂庄求助,但又不认得路,也没银子雇马?”
“嗯。”为了避免好心的路人无休止地盘问,鹄兮觉得还是直接点好:“孤魂庄在哪里?”
“孤魂庄离这里还很远。白州地大镇密巷多街杂,不过你只要沿着主街笔直走,别转进岔路和街巷,走到一个看上去像死巷的地方,叫‘无人巷’,然后走到底绕进去就是了。”
鹄兮刚想道谢,大叔模样的人突然往他手里塞了样暖暖的东西,欢快地说道:“孩子,千万别饿着,这些馒头路上吃,去孤魂庄还有好长一段路。”
“小兄弟,我这里有些碎银子,你路上雇辆马车,否则要走到晚上呢!”
“小兄弟放心,孤魂庄的文武庄主人很好,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们帮忙。”
“……”
于是乎,鹄兮一手一袋馒头,一手一袋碎银子,就这么笔直地往前走。
同样一件蠢事连做了两次,如果这个人不蠢,那就是傻了。偏偏就有人极其聪明的人这样做了。所以,直到傍晚,鹄兮仍走在街上,并且孤魂庄似乎还没有出现的意思。
清晨之后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乞丐也越来越多了。一些乞丐看到鹄兮一手馒头,一手钱袋,都拥过来。鹄兮看他们很可怜,又大发了一次善心,心里还盘算着:反正晚上就能到了,再饿一会儿也没关系。
这,怪不得天。终于,鹄兮走得有些晕乎,一时迷了路。这里是哪儿?好像已经走偏了主街,怎么办呢?一回头,鹄兮好像看见了一个城门,里面似乎是一个很大的城,借着暮空,隐约看得出,城门口挂着的一块金匾上,写着“南宫城”三个字。
对了,师父说过,孤魂庄、南宫城都可以落脚的。
鹄兮朝着城门走去。最近城门守卫突然增多,盘查也严了许多。
“站住!你,什么人?”
鹄兮奇怪着:为什么岛外的人都有主动搭讪的习惯?
“说你呢!干什么的?”两个守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找师哥。”
守卫相互看了一眼,执礼问道:“请问贵派师哥尊姓大名?”近来陆续有些城主的江湖朋友入住南宫城,既不能得罪客人,又不能让宵小之辈浑水摸鱼,所以近来的盘问格外仔细。
“玄轻涯、洛晏荻。”
守卫一惊,打量着眼前这个脸沾尘土的落魄少年,想想今天也没有收到两位少侠的师弟会进城的消息,于是不屑一顾地说道:“走走走,到别处疯去……”
一旁的鹄兮没注意他们的言语,留下一句:“我进去了。”就径自往前走。
“站住!”守卫用长枪档在了鹄兮面前。
“住手。”一道很有礼的命令。
“少城主!”
“请问阁下是……”含色锦衣男子打量着被拦下的人。
“鹄兮。”
“请!”
干干脆脆地把守兵晾在了一边。
和心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