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三点，周伯均房间里的灯准时亮了。这是他起来作画的时间，每天几乎都是这样。
前院周伯均画室的灯一亮，后院毕沅就醒了，就坐起来望着那灯光。虽然那棵老桑树的枝条把灯光分割得零零碎碎，虽然她看不到人，但她还是那么看着，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当然，她并不开灯。
毕沅十八岁时就嫁给了周南的大儿子周月桥。周月桥娶完这位夫人之后，不久便去世了。毕沅不曾给周南的两代传人生得一男半女，却年轻轻地，一直守寡到现在。这究竟为什么？没人能解释，所以是个谜。
周伯均下半夜起来作画的习惯已经十几年，所以养成下半夜起来作画的习惯和他作画时不让人看有关。不仅他作画时不让人看，他的画室也不让人进，包括他的老婆和他的二弟周伯东、三弟周伯雨、小妹周萌。这样，周伯均无形中就与弟弟、妹妹有了一层隔阂。有时，他会突然失踪一两天，家里和单位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们单位的小车司机曾经透露：他是去梨花峪刨石头。不久，这个小车司机就被调走了。这样，就使美术界产生种种的猜测，也给他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周伯均每天夜里走进画室后，首先就是捧起《周南画集》研究爷爷的画。这是一本民国时期，由中央书局出版的画册，原画都被带到了台湾。到今天为止，周伯均以及他们兄妹四人全是在画册上欣赏和研究爷爷的画，还都没有见过爷爷的真迹。
周伯均只画国画，风格很像苦山大师。乍看起来，常常可达到乱真的程度。有时，连行家们也会把他的画误认为是苦山大师的作品，或者是他父亲周月桥的遗作。但仔细研究就会发现，他的画和苦山大师，以及周月桥的画相比，只有其表没有其里，只拘泥于形似而缺少神似。不仅功力和才气明显不足，更没有爷爷和父亲的深邃与博大。这当然是他最苦恼和自卑的。但有一点却让人不得不佩服，那就是无论谁也临摹不了他的画，至少墨色和颜色不对——他的画的墨色和颜色与苦山大师的墨色和颜色一样，浓厚而鲜亮，并且经久不褪，越久越浓厚。尤其其中的朱红，更是别具一格，鲜亮无比，故被行家称为“周朱”。这种“周朱”自从周月桥死后就不再多见，周氏三兄弟中，只有周伯均偶尔使用，其效果确是非同一般。行内人士都说当初苦山大师用色均是自行配制，秘方曾传周月桥。由此推断周伯均可能得到了周月桥传授的秘方，但当周伯东、周伯雨问他时，他却矢口否认。对于他的颜色效果与祖父、父亲何以一致，他的解释是：是他揣摩试着调制的。待问他如何调制时，他又闪烁其辞，推说效果不稳定，致使周伯东终于失去对此话题的兴趣。而周伯雨则非要和周伯均一起找出与祖父、父亲颜色相一致的稳定调制方法不可，但周伯均对周伯雨的研究与试验却没兴趣，最后，周伯雨只好一个人单干。算来试验也搞了十几年，可效果总是不稳定，这使周伯雨也很沮丧。但他是个倔犟之人，想干的事非干成不可，所以，至今仍没放弃研究与试验。
这次画展对周伯均很有压力。他是苦山大师第三代传人中的老大，从这点上说，他的画也应该是第三代传人中最好的，或者至少应该与弟弟妹妹们相差无几，否则，如果他的画明显不如二弟、三弟以及弟妹、妹妹们，那对他的负面影响可就大了，所以他必须更加努力。谁知，他刚刚聚精会神，进入创作状态的时候，他的傻儿子周号突然发出一声长嚎，使他猛然吓了一哆嗦。这一哆嗦把他全部激情都驱散了。在这个院子里，可能多数人都适应了傻子号的号叫，而作为父亲，他却不能，尤其是在他作画的时候。他百思不解为什么会生下这么一个傻儿子来？而且，更令他不解的是，继这个傻儿子之后，他的夫人又接连两次流产畸形死胎。后来，请医务界权威朋友帮忙，最后弄清他自己和妻子各自的遗传基因都没问题，只是汇合到一起就发生异变。医务界权威朋友也无法解释这其中的道理，他们开玩笑说，除非他和夫人是近亲结婚。不过，他们用体外人工授精的办法，借用了不知来源的卵子，培育成胎后再植入他夫人子宫之内，好歹帮他生出个发育正常的二儿子周林，才终于使他免去了无后之忧。
周号号叫过之后，周伯均放下笔，闭目平静了一会儿，待要再拿笔时，老婆戴玉珍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捂着胸口喘息着。
“出了什么事？吓成这个样子？”周伯均问。
“还不是你那小妈！”
“小妈怎么啦？”
“她披着一身白衣服，躲在树后往你屋里看！”
“胡说！”
“胡说？你别装不知道。偷偷看干啥？干脆进屋里来得了。儿子和妈一个屋住着不是正好吗？我给她让地方……”
“你闭嘴！给我滚！”
戴玉珍闭了嘴，用眼睛瞪着丈夫。
这回，周伯均作画的情绪彻底被葬送了。他叹了口气丢下画笔进了客厅。戴玉珍见丈夫生气似乎有点怕，便也跟着进来，给他冲了一杯咖啡奶。
周伯均在外面对人总是那么谦和，脸上永远带着微笑。只有在家对他的老婆和二儿子周林，动辄呵斥。而且常常暗自慨叹：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
他没有接老婆送过来的咖啡，却无奈地长出一口气，说：
“今天到机场去接居美，你去不去？”
“我……我就在家准备饭吧。”
“让她住哪儿，你想好没有？”
“让你小妈腾出一个房间吧，她的屋子干净。”
“你明知道她有洁癖，是不高兴让别人住进去的，怎么还要这么安排？”
“那就叫居美住宾馆吧，反正她有的是钱。”
“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你三叔在台湾，表妹在美国，这些年好光没借着，文革时倒没少因为他们挨斗。这回回来要不带点美元、金条什么的，我才不侍候她呢！”
周伯均勃然变色，刚要说什么，姜可音走了进来。
周伯均昨天晚上去找姜可音，想和她研究一下接居美的事情，可是她不在，想不到她这个时候来了。周伯均看出姜可音两眼红肿，明显哭过的样子，便问：“又一夜没睡？”姜可音没有回答，只是掏出手帕揩了揩鼻子。
周伯均感到愧对弟妹。二弟周伯东已经失踪好几天，他并没有张罗寻找。现在看弟妹哭成这个样子，自觉有失兄长的责任，便叹了口气说：
“不是哥哥不去找伯东，实在是分析不出他去哪儿了，盲目去找也是徒劳。何况，伯东虽说犯病时有点发呆，其实和正常人也没多大区别，甚至和正常人一样，只是过后没有记忆而已。我想他不会出什么事的，你放心……”
姜可音勉强笑笑说：
“哥，这我都知道，我是来问问表姐回来的事怎么安排？”
姜可音这么一说，让周伯均愈加汗颜。姜可音明明是为丈夫担心和痛苦，却不肯说，还惦记着居美回来的事。周伯均非常欣赏和爱护他这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弟妹。他常常在心里把姜可音和自己的老婆相比，在感叹自己命运的同时，也羡慕二弟的福气。周伯均这么想着，也勉强地笑笑说：
“是呀，我昨天晚上就想找你研究一下，可你不在。居美今天就回来了，你看……”
姜可音很有些歉意地说：“本来伯东是应该去接表姐的，可是……”
周伯均说：“我去接就行了，不过，居美自从七岁离开我们家还是第一次回来，就我一个人去接稍微冷清了点，偏偏伯雨写生又没回来……要么你和我一起去接？反正车也坐得下。我也和萌萌说了。她若是能回来，我们三个人去接就更好些。”
姜可音说：“那好。我向单位请个假。”她说完便低着头静静地走了。
周伯均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此时天已拂晓。
二
在校门口，贝尔喊住了周萌。
雨后的清晨，校园里湿漉漉的。大大小小的水洼像散落的镜片反射着蓝天、白云，也反映着校门前一簇簇茂盛的龙须柳。贝尔看到周萌一跃一跃地跳过那些水洼时显得极其青春。她的脚下仿佛安了弹簧，跃离地面时裙裾如喇叭花那样张开，让贝尔在瞬间感慨一下她大腿的丰腴与修长。每次落地，她高耸的胸脯都要活泼而又顽皮地震颤一下，颤得贝尔心动神摇，贝尔就充满激情地嗨了一声。
周萌正跳跃在龙须柳的背景里，听到贝尔的喊声，便转身收步，于运动中也嗨了一声，但却故意不去看贝尔，而是仰起头看了看天空，仿佛自言自语说：“我喜欢雨后的早晨。”
“嗯哼！”
“雨后的早晨总是给人一种清新的气氛，总是给人许多灵感，让人想得很多……”
“嗯哼！”
“你除了‘嗯哼’，还会说别的吗？”
“嗯哼！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愉快的，还是不愉快的？我要愉快的。”
“对我来说当然是愉快的，可对你……嗯哼！”
“别‘嗯哼’啦！”她叫道，“你只说对我来说到底是愉快的，还是不愉快的？”
“半忧半喜……亦忧亦喜……忧喜掺半……”
“你的中国词汇真学了不少啦？是关于我到你们国家留学的事有了希望？还是又出了问题？”
“NO！NO！NO！恰恰相反，不是你到我们国家的事。而是有个人从我们的国家到你们这儿来，而且很快就要到了。”
“谁？”
“我失踪了一年的姐姐、你二哥周伯东的情人——约翰·贝丝。”
惊喜和兴奋同时在周萌漂亮的脸上化作一片彩霞。二十二年前那个蓝眼睛的白人姑娘，蓦地又出现在她眼前。
那个早春她们曾经一起放飞了一只风筝。那时她虽然刚刚七岁，却也深深记住了她的美丽。当然，她也深知二哥这些年的思念之苦，可是这一切本来都已经过去了，贝丝为什么又回来了？她这次回来会给二哥带来什么呢？会给周家又带来什么新的困扰和麻烦呢？这样想着，周萌的情绪低落下来，刚才的惊喜和兴奋全化成了疑虑。她低头向校园深处走去。贝尔跟上来：
“你担心了？”
“是的。”
“你不应该这样。”
“你说我应该怎样？”
“你只该高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无论如何，两个相爱的人久别重逢总是美好的事情。至少我认为上帝会同意我的看法，可是对于你们……嗯哼……”他摊了摊手，又耸了耸肩。
“可是我们这儿没有你那位开明的上帝！”周萌这么一叹气，两个人都站下来，“你姐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
“她没有说。”
“你姐来了，我二哥又失踪了，这么不巧……”
“周老师失踪了？学校不是说他请了病假吗？”
“那是二嫂和学校说的，实际上二哥又犯病出走了。”
“又犯病出走了？我不明白……”
“那年你姐突然回美国，我二哥就精神失常了。半年之后才治好，可还是留下了痴呆症，一犯病就失踪。现在又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找到。当然，我们都不十分担心他的安全。因为二哥犯病时和正常人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到处找你姐，事后又失去记忆。犯病时说的话、做的事，事后他都记不起，那会儿似乎被潜意识所支配。更奇怪的是他犯病时所作的画偏偏格外有才气。”
“这真有点不可思议！嗯？你刚才说他又出走多长时间了？”
“一个星期。”
“上帝！我明白了！一个星期前，就是下雨的那天晚上，我到过你们家。”
“什么？你到我们家干什么？”
“爸爸来电话，要我去问你们家知道不知道你爷爷有一幅《雪血江山图》。当时周老师在家，他说没有听说过这幅画。我就当场给爸爸打了电话，周老师也和我爸爸通了话。他当时落泪了。”
“肯定是受了刺激。当时我二嫂不在？”
“不在。”
“难怪我二嫂都找不出二哥犯病的原因，原来是你干的好事！这样吧，我哥失踪的事先不要让学校知道，也不要和你姐讲。看看事态的发展再说，好吗？”
“好的，我们先看看再说。你想不想去接我姐？”
“想，非常想。”
“那我们一起去机场好吗？”
“当然。什么时间？”
“今天晚上。”
“我居美姐下午到，也从美国来。”
“居美？……”
三
无论是周伯均，还是姜可音，都没有把握认出居美。就是周伯均对居美也只有她七岁时的印象。所以，当居美从国际绿色通道款款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只是凭着感觉相互找到了对方。
居美给周伯均和姜可音的印象几乎是相同的：漂亮、带着异国的风韵，是没有受过压抑和束缚的女性。居美打量着从小在一起玩耍过的大哥，觉得他有些官气，太公式化，过于讲究客套。于是，她很快就把视线集中到姜可音身上，而且，很自然地拿她和贝丝相比。她对这个弟妹的印象不错，要比对大哥的印象好得多。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虽然说不上十分漂亮，但在女人中也是佼佼者。更使居美生出好感的是，她看得出姜可音是个贤妻良母。她娴雅，有艺术家的气质，是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女人。不过，不知为什么，她总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忧伤。
在他们三个人准备上车的时候，杰克·朗走了过来：
“居美小姐，能让我结识一下您的亲人吗？”
“当然！这是我的表哥周伯均，这位是我表弟的夫人姜可音。”居美又指着杰克·朗对周伯均和姜可音说：“这位是我在飞机上认识的朋友杰克·朗先生。”
大家相互握手寒暄之后，朗说有时间将去拜访墨园，便告辞了。
因为没看到二弟、三弟和小妹来接她，居美心里有些失望。在车里，她终于提出了这个问题。周伯均说周萌是闹着要来的，是他没叫她来。周萌正在准备出国留学，周伯均不想让她耽误学习，晚上吃饭时团聚是一样的。伯东和伯雨到外地写生去了，现在还没联系上，他们都还不知道她回国的消息。听了这样的解释，居美当然信以为真，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她很激动，从飞机着陆的一刹那起，她的心跳就明显地加快了许多。
坐在车里望着路旁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她蓦然生出又回到从前的感觉。
她希望很快见到魂牵梦萦的墨园。
四
相比之下，贝丝和贝尔的相见要显得更加热烈与欢快得多。周萌看见贝尔奔跑过去抱起他的姐姐，便把她抡了起来，抡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后来姐弟二人紧紧地搂着、吻着。贝丝激动地哭了。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味地看着贝尔，一味地流泪。
贝尔激动地一会儿搂住姐姐，一会儿推开姐姐看着，嘴里不断地说：
“谢谢姐姐没有彻底抛弃我们！为孤独的爸爸留下了一个好女儿，为贝尔留下了一个好姐姐！……”
周萌看着他们激动的样子，也被感动得溢出泪来。
当贝尔揽着姐姐的腰向周萌走来时，贝丝的美丽风采震撼了周萌。这一瞬间，周萌才真正认识到二哥为她发疯是值得的，二哥有这么一个女子就是犯了痴呆症也是幸福的。
贝尔向贝丝介绍了周萌。
贝丝用她蓝色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周萌，有些不敢相信：“周萌？你是萌萌？”
周萌见贝丝吃惊地看着自己，便说：“我是萌萌，你还欠我一只风筝呐……”
只这一句，贝丝便认定眼前这位高个子姑娘，就是二十二年前扎着羊角辫那个小女孩，于是她和她轻轻搂抱到一起，后来搂得越来越紧……
那个早春，她俩在郊区的草坪上一起放飞了一只风筝。
那个早春的风，像醇香的酒把贝丝和周伯东陶醉了。他们并排仰卧在草坪上。周萌牵着风筝跑来，挤在他们中间以同样的姿势躺下来。
三人仰卧在草坪上看那风筝被春风吹拂得摇哇摇的样子，嗅着大地被春风陶醉后所散发出的那种清新的气息。
周萌往左边看看，贝丝好看的眼睛正向她的右面一勾。周萌又扭头向右看看，二哥正向她身后的贝丝挤眼睛。周萌便闭上眼睛故意谁也不看。
周伯东爬起来绕过周萌挨着贝丝躺下去。
周萌笑嘻嘻地跳起来又挤在他俩中间躺下。
周伯东又爬起来跳过周萌紧挨贝丝躺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