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伯东回到自己画室后有点后悔，担心自己的一番话对居美打击太大。况且因毕沅在场，有些话他也不能说透。凭心说，周伯东怀疑毕沅不但知道这是一幅假画，而且也知道爷爷留下的秘方。她作为爸爸的遗孀留在周家，周家的所有艺术遗产和古董都交给了她，所以，她至少也该知道秘方的去向。
周伯东还想，至今为止还没发现爷爷的画是毕家之外的人裱的，这就有理由认为：毕家不仅是苦山大师作品的专门装裱人家，还有可能是苦山大师作品的专门仿制人家。
由此，周伯东又联想到毕沅当初为什么要嫁给比她大那么多的爸爸？还有，爸爸已经故去这么多年，她那么年轻为什么苦守至今不改嫁？
居美今天说到有关秘方的事，也让周伯东疑虑。大哥历来是很有长兄风范的，这些年来全仗他主持和维持这个大家庭，他能独吞秘方吗？
周伯东一想到这类问题就头痛，就像想宇宙究竟有多大一样使他头脑发涨。妻不在家，儿子也不在家。他翻着书，想找一些有关资料。后来，他又想把那幅《雪血江山图》按照记忆画下来，以供研究。于是他便找画夹，可就是找不着，哪儿也没有。是不是可音拿去用了呢？很可能。还是看书吧。
看了一会儿，他先是感到饥饿，接着又感到无比的疲劳和困倦，最后便睡着了。
他做了很多梦，都是和吃有关的，最后，为了吃到这些梦中美餐，他就醒了，饿醒的。
他朦朦胧胧觉得，刚才好像梦见了贝丝。当时，他正昏昏沉沉地从什么地方走出来摔倒在地上，贝丝不知从哪里赶来把他扶住，又送他到一间屋里。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又仔细想了想，好像还不是刚刚做的梦，这梦似乎已经做了很久了。
一阵饥饿切断了他对这梦与非梦的记忆，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他看看表，九点钟。妻子没回来，儿子忙忙也没回来，便拿起电话想问问他们娘俩是不是去姥姥家了。这时姜可音走了进来。
周伯东放下电话问：“你去哪儿了？”
姜可音早上赶到梨花峪没看见丈夫，却看到了贝丝。她又走了两个小时的路才坐上回城汽车，进城后又换了一次车，才回到家。风尘仆仆，一去一回的惟一收获就是发现丈夫背叛了她，发现她失去了丈夫，这对于一个四十四岁的女人来说，无疑是难于承受的打击。使她更不能接受的是丈夫为了和贝丝相会，竟然假装犯了痴呆症，这使她和丈夫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远，她觉得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相当陌生。在回来的路上她做过种种设想，可是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周伯东见妻子一身尘土，眼睛红红的，又不说话，就猜想是出了什么事情：“可音，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出了什么事？”
姜可音想，出了什么事你还不知道么？不管怎样，我等待了你十年，和你生活了十年，你就忍心这么瞒我、骗我？你哪怕再装两天痴呆也好哇！这么一想，积攒了一路的苦水就要溢出来，可她已经下决心不在他面前流泪，于是便转身走进卧室。
周伯东也跟进了卧室：“你到底怎么啦？”
姜可音俯卧在床上不说话。
周伯东摇摇她的肩膀：“你说话呀！”
姜可音还是不说话。
周伯东想，是不是忙忙出了什么事情？他又拿起电话，接电话的是忙忙，忙忙一听出他的声音就哭起来。周伯东心里一沉，知道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忙忙，你哭什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爸爸，您回来了？”
“是呀，我没下班就回来了。”
“您病好了吗？”
“病？什么病？谁说我病了？”
“妈妈说您又犯病出走了，她这几天到处找不到您。爸爸，您好了，是吧？”
“是的……可能是吧……”他呆呆地放下电话，走到姜可音身边：“可音，我是不是又犯病了？”
姜可音忽地坐起来说：“你说呢？”
周伯东疑惑地说：“忙忙这么一说我才明白，我肯定又犯病了，不然怎么会出现在梨花峪乡医院里？”
姜可音不想再和他说什么，她接受不了丈夫假装糊涂的做法，便脱衣睡了。虽然一天没吃东西，她却不觉饿。
周伯东平日不会做饭，见姜可音不高兴，便走出家门到附近一家小饭店要了一碗羊肉汤、一盘小菜和两个花卷。吃完后一摸衣兜，发现钱包不知哪里去了。
这可难堪了。
平时总是把钱包放在西装的内兜里，怎么会不见了呢？
二
贝尔和父亲通电话用的是英语，使周萌不得不用手指堵上耳朵。
“是的，爸爸。贝丝和我住在一起。”
“我给她打电话为什么总是打不进？她的手机坏了吗？”
“对不起，爸爸，她现在不在我身边，我无法解释。等她回来，我会让她给您打电话的，我保证。”
“OK！就这样说定了，我的好儿子！拜拜！”
贝尔收起手机，朝周萌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看看吧，贝丝又一次失踪了，弄得我只能欺骗爸爸。”
“彼此，彼此。我表姐从美国回来两天了，我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去看她。有什么办法呢？又是找我哥哥，又是找你姐姐。他们俩真是莫名其妙，到底能去哪儿呢？”
“她能去哪儿我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从你身边消失的。失踪前，她就睡在你身边。一觉醒来就不见了，消失了——就这样。”
“或许跟我二哥私奔了吧？”
“那倒是我希望的，可是没有。知道吗？周老师今天在给我们讲课，可惜你不在。”
“是吗？！他回来了？还讲了课？”
“嗯哼！不过头发蓬乱，胡子很长，上衣里面连衬衣都没穿——就这样。”
“他精神状态正常吗？”
“他很正常，而且还很幽默。真的。我再给贝丝打一次电话……”贝尔按了贝丝的手机号，听了一阵说，“也许她没开机。”
“现在你陪我回家去看表姐。”
“OK！不过，贝丝回来的事还是暂时对你家保密为好。”
“听你的。”
贝尔和周萌回到墨园时，墨园里已经一片漆黑。
“嗯哼——都睡了。看来只有明天再看你表姐了。”
“只好这样了。哎，你饿不饿？”
“你饿我就饿，走吧，周萌小姐，我请你吃宵夜。”
他们便走进一家小饭店。
进门之后都愣住了。他们看见周伯东正把自己的西装脱下来递到店主人面前说：“对不起，我今天忘了带钱，先把这衣服押在这里，等我取来钱……”
那位店主微笑着推辞说：“不不，用不着这么做，您啥时再光临小店，顺便……”
周萌赶忙走上前说：“二哥，别把裤头也当喽……”
周伯东一看是他们就说：“那我就不给你们当老师，改当裸体模特吧。”
三个人都笑了。
周萌朝店主一扬手说：“哎哎！老板，他的账一会儿我来结，先上四个你们的拿手菜。”又朝周伯东小声说：“二哥，我画了一幅人体，有时间你给看看。”
“在哪儿？”周伯东问。
“就在家里。”
“倒是方便——哎，家里也没有模特呀？是临摹吧？临摹的画我就没必要看了。”
“不是临摹，是画的我自己，照镜子画的。”
“画的是你自己？不看、不看。”
“我画自己又怎么啦？不就是裸体吗？我还以为二哥挺现代的，原来也是孔老二。”
周伯东大摇其头：“不看、不看。孔老二不看，周老二也不看。”说着要走。
周萌拉住他说：“干吗干吗呀？不看就不看，怎么走哇？”
周伯东说：“你们吃吧，我吃完了，你替我买单就行了。”
周萌说：“不行、不行。咱们喝酒。”
贝尔说：“周老师，我们喝酒。”
周伯东只好重新坐下来。
酒和菜已经端上来，大家便喝酒。贝尔咬着周萌的耳朵小声说：“和白天上课时相比，你二哥焕然一新。看来他的病的确好了。”
周萌问：“二哥，这几天你去哪儿了？”
周伯东蹙着眉头说：“你们怎么都向我提这样的问题？”
周萌说：“哎，二哥，我可是刚刚提到这个问题呀！”
“到学院他们都问我感冒好了吗？和忙忙通电话，忙忙也问爸你回来了？现在你又问我这几天哪儿去了？你们合谋搞冤假错案呐？”
“那么，二哥这几天到底去哪儿没有呢？”
“好像是去了一个地方，是个很熟悉的地方。”
“什么地方呢？看见谁了？”
“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不过我是从梨花峪乡医院回来的。对了！是根把我送上车的。根！我想起来了。”
“根？什么根？”
“是梨花峪的村长。”
“哦，梨花峪。二哥，这么说，你是去梨花峪了？”
周伯东怔怔地想着。
周萌和贝尔相互会意地看了一眼。
“二哥，在梨花峪你看见熟人没有？比如你很喜欢的人？比如贝丝？”
周伯东用手点了一下周萌的额头，故作嗔怪地说：“萌萌，今天你是喝多了，满口的酒话。”这样说完，又挤了下眼睛：“不过，坦白说，我好像是梦见她了，我在梦中昏昏沉沉从一间屋子走出来，不知怎么就跌倒了。她把我扶起来，送进屋，还给我舀了一瓢水……”
周萌把嘴凑到贝尔的耳边悄声问：“你怎么想？”
贝尔把嘴凑到周萌耳朵边答：“可能他在犯病期间去过梨花峪，但失去了记忆。”
周萌又把嘴凑到贝尔的耳朵边说：“这说明贝丝就在梨花峪，干脆，我们也去梨花峪。”
贝尔连连点头：“嗯哼。”
三
周伯东带着几丝醉意，拎着给姜可音带回的锅贴回到墨园。
走进卧室时，姜可音正在呕吐，样子很痛苦。他忙给她倒水漱口，同时摸摸她的额头，发现她发了高烧，便急忙抱起妻子冲出墨园，搭出租车匆匆赶到医院。诊断结果是重感冒。值夜班的大夫建议住院治疗。护士很快就给挂了点滴。午夜一点时，点滴打完了，可周伯东发现妻子的脸开始浮肿，而且越来越严重，便找来了医生。
原来是药物过敏，就又赶紧处置，一直忙到天已大亮。
十点钟，周伯东又赶到学院去给研究生上了两堂课。
中午开饭时，病房里只剩姜可音自己。两个女服务员推着流动餐车在医院走廊里招呼开饭，姜可音勉强爬起来想要到走廊去打饭，忽听有人喊：
“吉玉！你把饭菜给那个重病号送去！别让她下地！”
正盛饭的另一个女子应了一声，随即把饭菜给姜可音送了进来。
姜可音有些吃惊：吉玉？这个人叫吉玉？吉玉不是早已经死了吗？便盯着那人看，可还没等她看清，那女人已把饭菜放到她的床头柜上转身走了。姜可音下了床，想追到走廊去看个仔细，忽然又一阵眩晕，跌坐到床上了。
她想，明天中午她还会来送饭的。
四
唐城虽然是省会所在地，但因基础薄弱，目前，最高级的宾馆也只有四星，因此，达官显贵们来唐城下榻，便不得不委屈些了。
四星宾馆鹤鸣春的游泳池，以它细腻的涟漪，把倒映在水中的金碧辉煌荡漾开去，这样，在涟漪的圆心处就有个年轻的光头露出水面，同时噗的一声喷出一片水雾。继而，那光亮的头又隐没在水中，荡漾成模糊的蛙形潜影。
这样往返重复了许多次。
游泳池边有沙发、躺椅，也有各种水果和饮料。一名很像秘书模样的小姐两手交叉在小腹前，臂弯里还挂着一条浴巾。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水中那个光头，样子很文静。她的背后是一排很名贵的盆景。盆景的后面是两尊巨大的汉白玉雕塑。一尊是裸体的亚当，一尊是裸体的夏娃。两尊雕塑的中间有一台卧式钢琴。一名系着领结的女子在弹奏《玫瑰色的人生》。无论看她弹奏的样子，还是听她弹出的曲子，都可以认定完全没有感情投入。那一串串儿音符好像不是从钢琴里流淌出来，而是从一辆破旧的卡车厢里摇晃出来的。
演奏者后面一隅站着两名保镖，身材魁伟，面貌丑陋，或许是他们的存在破坏了钢琴演奏者的情绪。
那位秘书模样的小姐看看手表说：“时间到了。”
光头便向岸上靠拢，出水后径直向那位小姐走来。
小姐把浴巾给他披上，接着便打手机，脆声说：“你们进来吧。”然后就站在光头的身旁。
光头很年轻，大约三十岁左右。身体有些单薄，肌肉松弛，像纵欲过度。他草草擦了擦身上的水，又披上女秘书递上的浴袍，扭身仰坐在沙发里。点燃一支雪茄，深吸一口，闭上了眼睛。
大腹便便的费主任和富态的戴少人鱼贯而入，他们来到光头面前，似乎有些紧张。
光头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便问：“带来了？”
费主任毕恭毕敬地说：“画，没有。人来了，这位就是……”
光头有些不耐烦：“我要的是画，别的我不要！”
费主任说：“这画……实在要费些周折。我带来的这位是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苦山大师的第三代传人……”
光头震怒了：“我说你这人怎么越老越唠叨呢？你都办不成的事，找个簈毛副市长来顶什么用？”
费主任顿时冒出汗来：“可他是……”
光头火了：“去！去！去！”边嚷边把雪茄摔在地上。
女秘书上前一步，说：“二位请吧。”她把两人送出几步，边走边说：“这事你们怎么办他不管，也不想知道，你们也没必要让他知道，他只要结果，你们只给他结果就行。”
费主任弓着腰说：“多谢指点，还请小姐美言几句，把事情缓和一下才好！”
女秘书说：“你们暂时在外面等一等。”
费主任赶紧颔首致谢：“谢谢，谢谢……”他揩揩汗，还要说什么，这时杰克·朗迎面走来。
女秘书撇下费主任向朗伸出手去说：“他在等您。”
朗和她握手，一笑说：“我可以夸您漂亮吗？”
女秘书闪动秋波说：“当然可以，因为不值钱的男人都这么做。”
朗开始还笑着，后来就品出了滋味，于是那种不值钱的笑便被尴尬在脸上了：“那么值钱的男人呢？”
女秘书又换了一种微笑说：“值钱的男人什么也不说，只是占有。”
朗顿开茅塞：“那么我可以占有吗？”
女秘书稍稍板起些面孔：“一个举着白旗的男人是什么也占有不了的。”
经过这番对话，朗胯间的那个物件虽说还在，可在精神上已被女秘书给阉割了。这种打击使他和光头谈判时一直萎靡不振，始终强硬不起来。
光头半躺在沙发上没动，只是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这使朗很不快。
光头又拿起雪茄，女秘书给他点着，他吐了一口烟后，慢吞吞地问：“上次你说你是荷兰人，是吗？”
朗不悦：“我没说过我是葡萄牙人。”
光头吸了口雪茄，扭头瞥了朗一眼，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又把双唇像打口哨那样收拢起来，很有功夫地吐出一条烟柱，并把它源源不绝地喷射到朗的脸上。朗怒目而视，勉强坚持着让那些烟在脸皮和心里蹂躏和捉弄。当他感到实在有些挺不住的时候，光头又说话了：
“谁也没说你是葡萄牙人。不过他妈拉巴子的，你老祖宗和葡萄牙人一起参与了八国联军欺负我们老祖宗的勾当！”
朗也终于发火了：
“那是你们的耻辱！我们的光荣！再见！”说罢，站起来便走。
光头哈哈大笑：“OK！光荣的荷兰猪，瞧着点——别撞门框上！”
话音没落，朗真的就被弹簧门给狠狠地撞了一下。
费主任和戴少人正坐在前厅的沙发上犯愁，见那个进去时还趾高气扬的外国佬垂头丧气、狼狈而出，费主任意味深长地问戴少人：“领教到老三的厉害了吧？”
戴少人有些不满地反问：“他是什么职务？这么专横跋扈？”
费主任看了戴少人一眼，觉得他提拔起来的这个人倒是比自己有些勇气，可只怕是初生牛犊还没领教过虎的厉害，便叹了口气说：“什么职务也没有，却可以视我们如草芥、如蝼蚁——我看你好像有些不服气吧？我可提醒你，不要干拿鸡蛋碰石头的蠢事。你还年轻，把这个人侍候好喽，你就可以前途无量。否则，你总有后悔的时候。”
戴少人满腔哀怨地辩解说：“我这个人谁也不想得罪，何况是他。问题是事情实在难办……”
费主任说：“不难，还叫办吗？难，才办嘛。我为什么把你带来？就是要让你知道难！”
这时，女秘书走过来指着戴少人说：“你来。”
戴少人看看费主任，费主任示意要他赶紧去。戴少人便站起来跟着女秘书走了。
老三正在接电话：“……老爸，这是陷害，是冤假错案。我怎么能打着您的旗号到处……啊？是，是是。老爸您放心。别听他们的谗言。老爸万岁！”见女秘书已经领着戴少人进来，便放了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