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早上还念叨说，这两天民政局的同志兴许会来呐——叔叔您坐呀。”女孩子把书包放在那个旧学生桌上，回头看着周伯雨说，“叔叔您坐，我喝口水……”说着跑到外屋，从水缸里舀出水来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阵，进屋抹抹嘴说，“叔叔，您咋不坐呀？要不您就先走吧。妈说过了，这回是咱有工作自己不干的，所以再给救济也不能要了，那您就走吧。”她说完便在那个摇摇晃晃的凳子上坐下，打开书包写起作业来。
周伯雨想：这回是咱有工作自己不干的，这说明吉玉是在碰到二嫂之后辞去工作的。如果是这样，自己不是还没和她见面就又给她带来新的磨难吗？
他这么一想就觉得不如赶紧问明白的好：“你妈妈做什么去了？”
那女孩子边写字，边回答说：“我妈和我爸卖泥人儿去了，天黑回来。”
“你妈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回头吃惊地看着他说：“叫吉玉呗……”
听到“吉玉”两个字，周伯雨的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圈儿。如果吉玉真的死了，他虽然悲哀，但会承认命运的安排，就这样孤独地背着十字架活下去。可是她没死！而且就在这个城市里！但她苦到这种程度却不去找他，足见吉玉恨他到什么程度！这就让他很难平衡了。
难道他在花窖里对她说的那些气话，真值得她记恨到这种程度吗？周伯雨问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黑雨。黑天的‘黑’字，可不念‘黑’，念‘贺’，下雨的‘雨’。您呐？”
“我叫周伯雨。”
黑雨突然回过头来吃惊地看着周伯雨：
“我早就知道您！周伯雨！”
“你早就知道我？”
“哎！早就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妈妈睡觉的时候喊过您的名字。”
周伯雨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被炸开，他猛地转过头去，泪水奔涌而出。
“周叔叔，妈妈为什么睡觉时喊您呢？”
面对孩提的天真，周伯雨无言以对，可他又必须回答，于是说：
“叔叔欠你妈的……”
“欠我妈的？欠啥？”
“欠你妈粮票……”
“粮票？啥叫粮票？”
“就是用来买饭的票。”
“买饭用钱，不用票哇！”
“那是过去年代的事。”
“您欠妈多少？”
“二两。”
“二两是多少？”
“能买一个馒头。”
“呀——就一个馒头。叔叔，您是来还粮票的吧？”
“可是，我还不起了……”
“那就甭还了，不就是一个馒头吗。叔叔，您家日子不好过？”
“好过。”
“那您女儿是一星期吃一个苹果，还是一、三、五吃苹果？还是天天可以吃苹果？我们班四十二个同学，有二十个是管够吃的；有十八个是一、三、五才能吃到苹果的……”
“你呢？”
“以前，我是一个星期吃一个苹果。妈到医院上班之后让我一、三、五都吃苹果。这回妈妈没工作了……妈说，不管咋样，每星期六也要让我吃一个苹果。”
周伯雨听了这话，心里很难过，眼里便有泪水溢出。他怕被黑雨发现，连忙悄悄抹掉。
“叔叔，您以为是妈妈不给我钱吗？不是，是我不要，是我要把钱留给妈妈画画。爸爸也不花钱，也把钱留给妈妈画画。”
周伯雨开始以为自己没听明白，穷困潦倒到这种地步还不肯放弃当初的理想吗？后来他又觉得这个女孩子是极其懂事的，不会说错，于是他又把屋子看了一遍，问：
“你妈在哪儿画画？”
“叔叔您来……”黑雨向他招了招手，转身跑了出去。周伯雨莫名其妙地跟着。出了房门，黑雨来到一间小仓房前又回身向他招了招手。这是座比住的正房更低矮的小仓房，窗子用纸糊死了。可木门却是锁着的，不知道那把锁是不是真锁？黑雨示意让周伯雨从破窗洞往里面看，周伯雨有些犹豫，黑雨又指了指，周伯雨便扒着窗洞往里看。里面黑洞洞的模糊一片，好一阵后渐渐分辨出有一个用木板搭成的架子，上面堆满泥人。架子下面是泥盆和水盆。接着是一个破旧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些笔墨颜色。桌子上是一幅用整张纸画的年画，画面的主体是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极其欢乐的。有些地方还只是铅笔稿，有些地方已经接近完成。风格类似杨柳青，又借助和融会了汉墓浮雕、画像石、画像砖以及敦煌飞天的特点。画面既美，又甜。这幅洁净而美好的年画置于破烂的小仓房里，就像一块宝玉置于垃圾之中。周伯雨还没见到吉玉，已经看到了她那颗无论经受多少磨难依然坚贞不泯的事业心。周伯雨的心开始抽搐，后来全身都哆嗦起来，那些一直控制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吉玉，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就为我气头上谴责你的那番话吗？十几年来，我日日为你的死而自责，为你的死而痛苦，可你却根本没有死！周伯雨真想大喊一声：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叔叔，妈回来了！”
周伯雨心中猛地一紧，忙抹了一下眼睛，扭头向外看去，一个老头推着辆小车走进院来。天色已经灰暗，看不太清楚。老头儿个子很矮，走路一瘸一拐的。他推的是那种旧式的婴儿车，车上分三层放着许多泥人，有些还吊在竖立的木棍上，悠悠荡荡的。
周伯雨向他身后张望，没有吉玉。
黑雨跑出去问那老头儿：“爸，我妈呢？”
黑雨爸边解车上的绳子边说：“上街道主任家去了。”
黑雨说：“爸，周伯雨来了。”
黑雨爸顿时停住脚步，抬起头警惕地望着周伯雨，半晌才说：“您怎么才来？”
周伯雨一怔。
黑雨说：“走吧，叔叔，进屋。”
黑雨爸用两只手扑打扑打身上的尘土，一瘸一拐地向屋里走去。周伯雨默默地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想，“您怎么才来？”就像是老熟人了，就像他早应该来却没来，或者是来晚了。
黑雨赶在她爸爸前面跑进屋，拉亮了电灯。灯泡很小，不超过四十瓦。
黑雨爸走进屋后，停在发红的光线下看着周伯雨，想说什么又没说。他给周伯雨的第一感觉是苍老、委顿。
他很卑微地看着周伯雨。
周伯雨不相信吉玉会和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而且还生了女儿。到现在为止，周伯雨还是希望他是找错了地方。
黑雨爸看了周伯雨好一阵之后，又问了一句：“您怎么才来？”
周伯雨莫名其妙，不知该怎么回答，也就含糊地哦哦两声。
黑雨爸说：“我去把她找回来……”
周伯雨忙制止说：“不用了。请问，您的爱人是叫吉玉吗？”
黑雨爸说：“是呀，您不就是周伯雨吗？没错。”
周伯雨想，这么肯定？好像周伯雨是他们家经常的话题，便问：“她和您提到过我？”
黑雨爸说：“没有。”
周伯雨问：“那，听您的话好像对我很了解似的。”
黑雨爸说：“不。对您我一点也不了解。”
这就更叫周伯雨弄不清了：“那您怎么知道我呢？”
黑雨爸不做声。
黑雨说：“您忘了我妈睡觉总喊您的名字了？”
原来是这样……
黑雨爸用手抹抹炕沿说：“您坐，我去把她找回来。”
周伯雨说：“不用。我就等一会儿吧，如果不是重名重姓的话，我和她在美术学院附中时是同学……”
黑雨爸听了很吃惊：“美术学院附中？”
周伯雨见他如此愕然，不禁诧异地问：“您不知道？”
黑雨爸说：“过去的事儿，她不说，我从来不问。”
这就奇了！同在一个家庭生活，女儿都这么大了，作为丈夫对妻子的过去一点也不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家庭？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夫妻关系呢？周伯雨感到这间小屋里有着很奇特的东西。丈夫从妻子梦呓中知道了一个人，这个人久久地装在他心里却也不问。也许他认为这个人早就应该出现了，所以一见面就问“您怎么才来”。这就是说，在这位丈夫的心里，他周伯雨是只迟早要飞进这个家庭的猫头鹰。至此，周伯雨感到单靠自己猜测是弄不明白一切的，他必须问：
“你们结婚有十多年了吧？”
“要说结婚，刚刚九年不到，所以孩子才八岁。要说同居，到今天是二十三年零八个月了。”
“那时吉玉在干什么？有工作吗？”
“她有没有工作我不知道。遇到她那天，我正在护城河边卖泥人。我先看见水里有一只手，后来发现是个人，我就把她打捞上来。她活过来后，我要送她回家，她不说地址。后来我回家，她就跟来了。那时我晚上给制镜社画玻璃，她也帮忙，画得也挺好。后来我给农村盖新房人家画壁画，四扇屏，她也一起伸手。打那起，我们就搭伙干活，赚钱两人花，吃饭一块做，睡觉两个屋儿。别人当我们是夫妻，其实不是。九年前，她忽然提出要和我结婚，就按她的意见办了，转眼就到现在……”
原来是这样！
看来他是位老民间艺人，一位很坦白的老民间艺人。在他说话时，周伯雨反复把他和吉玉放在一起，想象着他们共同生活的样子，却怎么也没成功。他实在想象不出吉玉怎么能够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虽然他救过她的命，也许他与她的这次水中奇缘就是传说中吉玉已经自杀的起因。事实上，从她和这个人一起生活之后，也的确在认识她的人中消失了，也就难怪人们误以为她已自杀。这样，周伯雨就给吉玉的前半生理出了几个阶段：一是从小到被学校开除这一阶段。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欢乐的时期。是个充满理想，要成为伟大的画家，并为此而努力奋斗的时期；从被学校开除到自杀前，为第二个阶段。这一阶段中，幸福和理想都被彻底粉碎，她为了生存而倍受凌辱；从这位老人把她从河里救上来之后，到现在是第三个阶段。这一阶段她在倍受凌辱之后，绝望了、麻木了。幸而遇到这么一位好心的老同行，虽然年龄太悬殊，毕竟有些事业上的共同语言，便心甘情愿躲到一个龌龊、黑暗的洞穴里苟且偷生（虽然还不能彻底放弃追求）。现在，从他周伯雨找到她时开始，应该是第四个阶段。他周伯雨一定要给她创造一个相当不错的第四阶段。
从现在起，周伯雨决心拯救吉玉，同时也拯救自己。
“妈回来了！”
黑雨这一声喊，使周伯雨和黑雨爸都站了起来。
黑雨爸向外屋迎了一步说：“周伯雨来了。”
这句话就像是说一个老熟人来了一样。
周伯雨满怀渴望睁大眼睛往门口看去。
一个女人刚要从外屋进到里屋，突然一愣停住了。她头发散乱，衣服破烂而肮脏，左手抱着一棵白菜。
这不是吉玉，的确是认错人了。
她一脸灰土，眼睛有些发红，嘴唇干裂。在停下来的时候，她用右手下意识地捋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把粘在头发上的一片草叶抹了下来。这时周伯雨看到她的手相当粗糙，很难相信那是女人的手。也就是在她用手捋头发的瞬间，周伯雨看见她耳朵后面的一块红痣。
原来她真的就是吉玉！
周伯雨在终于确认她是吉玉之后，才依稀捕捉到一些从前那个吉玉的影子。
他和她就这么相对站着。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们的思维迅疾地追溯了学生时代的故事，然后，很快，又踅回到现实。
黑雨爸从吉玉的手里接过白菜送到外屋，然后向黑雨招手说：“走，爸带你买好吃的去。”说着拉着黑雨出去了。
黑雨在走出门的过程中，一直回头看着她的妈妈和有些发呆的周伯雨。
吉玉突然扭头朝他们爷俩喊：“你们回来！我马上做饭。”
爷俩便停下来。吉玉喊完之后又对周伯雨说：“正像你当年对我说过的——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也希望你不要干扰我们的生活。你走吧。”说完，到外屋做饭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