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虽比你大一岁，也才只有十七岁，还不太懂该如何防身。在被搜查的慌乱中，心里充满对后果的担忧，完全没有其它防备，更何况面对的又是平日里十分威严的校长！所以，浑身只顾发抖，最后想起抵抗已为时太晚，在那撕心裂肺的一瞬之后，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被人一刀刺死了！以致彻底放弃了抵抗……现在，扑在周老师的怀里，我才恍然醒悟过来，后悔自己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抗机会，让这禽兽如此轻易玷污了，心中的屈辱便接踵涌出，哭得周老师十分尴尬，不知该怎样劝我……
突然，强烈的镁光灯一闪而灭。接着，又传来阚若古狰狞的声音：“好，很好，男老师和女同学，半夜三更抱在一起，这张照片公布出去，可就无论如何说不清了！不过，我阚若古是善人，不做绝后事，除非你们让我过不去……”
…………
第二天，我称病请了假。阚若古在我早晨和中午两餐没去吃饭之后，到宿舍来看我，他完全若无其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他还嘱咐食堂给我做了病号饭。晚饭后，周老师一反往日的谨慎，也来看我，走时，还趁别人不注意，塞给我一个折叠起来的纸条。同学们对周老师来看我，都很觉蹊跷。
周老师走后，我借去厕所的机会看了他的条子。那其实是一封并不算短的信。或者，也可以说是一封不是情书的情书。具体内容抄录如下：
吉玉：
请原谅我没有在你的名字后面加上“同学”二字，我不愿那么称呼你。我也希望你不要理解为这仅仅是一封老师给学生的信，你还应该理解为这是朋友给朋友的信。
我一辈子没有爱过，不是不想，而是无缘。
当年，一个女孩子曾让我钟情很久，后来她死了，因为战火，我的爱也与她一起夭折。
没想到许多年后又认识了你，你的出现让我吃了一惊，因为你的容貌太像我心仪了一生的她！所以，我暗暗把你和她重合在一起，然后把这种感觉深藏在心底，我当然只能这样。
你说，我的指导使你获得了很大的进步，为此你感谢我。我也要告诉你，你的出现给我苦难的人生带来极大的慰藉，我也该谢你。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是你帮我创造了奇迹——几年没写成的东西，竟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这就是《周南画论秘笈》——没有你的渴求，我哪里还有这种动力？！我本已发誓不问画事了！
现在，我以一个忘年朋友的诚意，诚恳地请求你，收下这部书稿。也可以认为，这是我专门为你撰写的，所以，请勿示于任何他人！包括我们周家之人——我不想让周家人再续画缘！拜托！拜托！
今后，请善自珍重，也请再勿联系！我本人行将就木，前缘皆难以为继了。诚祝事业辉煌！生活幸福！
忘年朋友周月舟谨书
一九五八年×月×日
我读着、读着，心跳不由加快，周身不知怎么就颤抖起来。周老师这是怎么了？怎么写了这么一封信？他究竟在说什么？我一时心乱如麻。想起昨晚后来，我要取回书稿，完璧归赵时，周老师死活不让，一定要我藏好勿动，免得被阚若古再发现，还说他另有底稿，这份书稿就留在我手里等等。现在看来，他确是将书稿送给我了，可他为什么不许我给周家人看呢？……正满腹狐疑又有同学来，便匆匆收起周老师的信回到宿舍继续蒙头而卧。
后来，你就来看我。
当晚，就发生了周老师自焚事件……
我不知该怎样评论周老师的这封信，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为人率真，敢于表达自己的爱与憎，不口是心非。至于这部书稿，他既然叮嘱不让给周家人看，我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见。后来，听说他被抢救活了下来，我便去医院探望他。他当时被纱布裹住整个头，只露着眼和嘴，样子惨不忍睹。我试图说服他同意我把书稿交给你，可他仍不同意。告诉我，既然死不成，他也许就不死了，在余年里还要把一辈子作画的收获与体会再写出来，到时候，他认为该给家人看时，他会的。但他重申了两点：一，专为我撰写的这部《周南画论秘笈》勿示任何人，包括周家人；二，永远不要再来看他，否则，他会不见的。……
后来，我背着你，又到医院和墨园去探望过他，可他都没有见我。
伯雨，你应该回忆得起，那次农场劳动结束后，我虽然一如既往地爱着你，可因为我已经被阚若古玷污过，自知再配不上你，便已死了和你共结连理之念。所以，我除了送给你些粮票之外，已没有其它可以给你，这是让我非常痛苦的。加上阚若古以后又接连几次还要打我的主意，使我从心往外讨厌死了这个道貌岸然的禽兽！为了早日摆脱这一切，我决定尽早离开这座曾经梦寐以求的艺术家的摇篮。正在这时，发生了粮票事件。
本来，阚若古是不想收回对你的处分的，因为你是周南家族中艺术天分较高的一个，因而也正是他扼杀的对象。但由于我的再三请求，并再一次屈从于他，才使他最终收回了对你的处分，然后，由我承担了责任。这正符合了他怕我长留在校威胁他名声的心理，也符合我急于摆脱一切痛苦的心理需求。
背着开除的恶名回到姑姑家后，不几天，街道主任就来动员我下乡，并暗示，这是学校给区政府领导打了招呼的，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我当时曾经去找阚若古论理，因为他答应开除我后帮我安排工作。阚若古又推说中央有新政策，要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各单位不再进人，他让我在农村先等一等，一有机会他就会帮我安排工作。我自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无法和他较量，只好认可又一次被他玩弄。当时，你的话对我的打击是致命的，我无法再见你，也无颜再见你，便觉万念俱灰，也不愿看姑姑为我每日长吁短叹，就毅然报名下了乡。
我当然知道你去乡下找过我多次，可我没有脸再见你，就都回避了，让你几次失望而归，应该向你致歉。
不久，村支部书记找我谈话，暗示他知道了我在学校和男老师关系不正常被开除的事，他说同情我的遭遇，想安排我在小学当民办教师，我知道阚若古还在搞鬼，不放过我，心里恨死了他，但也没有能力与村支部书记抗衡，反正自己已是被玷污之身，就屈从了他。谁知这个村支书又因与村里一个民兵连长的妻子通奸被民兵连长发现，手持屠刀追得他到处逃，最后，为了求和，他竟把我当成了谈判筹码，与那个民兵连长达成换妻两月的协议。我当然坚决不从，可那民兵连长竟把我软禁起来，恣意蹂躏。我好不容易逃出虎口，又回到姑姑家里，姑姑不明真相，对我痛骂不已，我走投无路，才自寻短见。
后来，我就和黑有仁生活在一起。十四年时间，我们同居一室他却能做到秋毫无犯。比起阚若古之类的禽兽来，他的情操令我钦佩。九年前，我大病一场，黑有仁守在床边替我端屎、端尿，终于赢得我心服口服，病好后，我就做了他的妻子……
伯雨，我这辈子可谓饱经苦难，深深体会到了不幸的含义，但不幸之中有幸认识了你，得到过你深情的吻，我将永远记住这虽然短暂，却无比真实的幸福！
但我无法再与你比翼齐飞！因为我的翅膀早已被折断！我早已不是当初的吉玉，我屡遭玷污之身罄世上所有净水，再难洗回清白！以此不洁之躯与你共同生活，我是无法心安理得的。所以，今生今世我们再不能同结连理了，但我爱你之心永世不变！我企盼来生再与你比翼双飞！
最后，我必须向你坦诚说明一个事实：
我在被黑有仁救回的最初，我并未打算从那以后就做他的妻子（后来十四年同居分寝也能证明这一点），也没打算苟且偷生活下去，因为死的决心下定之后，心就已经寿终正寝了。但在处理自己的物品时，我又发现了《周南画论秘笈》，这是周老师专门为我写的！是周老师在阚若古手中不顾一切夺回来的！周老师写这部书稿时，对我寄予了什么样的希望？我为保护这部书稿，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现在，我应该这样说死就死吗？！
面对书稿，我很羞愧。
进而，我又想到周老师，他的造诣那么高，怎么想到要自焚呢？现在他怎么样了？落下了残疾吗？为什么一度把我当成动力之源，后来却又不见我？我真的那么像他当年的意中人吗？我真的可以唤起他的艺术创造力吗？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就还有活下去的价值，就不该说死就死。
我就去了墨园，仍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不让我进屋。
我在窗外向周老师表示：如果他需要，我可以照顾他的晚年，给他充当生活护理员、事业的助手，我不要工资，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允许我照顾他。
周老师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表示了感谢，但他还是谢绝了我的诚意。
从他的声音里，我知道他心里是愿意的，但出于自尊和为我着想他才又拒绝。
我就连续去墨园，夜静更深的时候，他不让我进屋，我就在窗外不走，直到天亮前。最后一次，我留在窗外一封信。信中如实相告，介绍了我的一系列不幸，最后说，我被命运逼得走投无路，他不收留我，我只有死。
那天夜里，他从门缝递出张条子，具体内容抄录如下：
吉玉同学：
谢谢你的美意。
我现在遍体鳞伤，面目狰狞，非人非鬼，自惭形秽，实不能再见任何人。我们都自绝过生命，又都被生命重新攫住，该算是同病相怜了。
你的几次来访，再次创造了奇迹，帮我战胜了彷徨与踯躅，也帮我做出了新的选择：在到底活下去、不活下去之间，在还问画、不问画问题上，我都选择了前者。为了共同面对这不平的世界！也为了让人世之美不被猖獗的丑类扼杀殆尽，让我们相互搀扶，去面对一切苦难！
但是，我不能让你分担我生活的苦涩，我只能接受你做我事业的合作人，因此，我也不能请你到墨园来，更不希望你走进我的房间。这样，我们才好专心致志地合作。如果你同意，就先请你做我的秘密资料员，帮我共同去完成一次艰难的跋涉。
你的老师周月舟即日
我读了这张条子，心情十分激动，看来，我的存在对周老师确是有用的，那我就不该再轻易去死。当然，我注意到周老师这次特别用了“同学”与“老师”这样的称谓，还有“专心致志”一词，我知道这意味什么。
从此，我成了周老师的秘密资料员，按照周老师开列的书目，去帮他查阅与抄录有关资料，或者搜集和整理有关画稿。然后，每月一次，或几月一次，把他所需的资料，在夜深人静时送给他——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计划。
这件事，毕沅是知道的。有几次，周老师生病，书目便改由她来开列，我将资料也交到她手里。
伯雨，我这样频繁去墨园，不可能不想起你，也多次偷看过你，但我已无法正面见你，我多少次与你遭遇，但都不能不赶快躲开或匆匆跑掉。因为，在许多人心中我早已死了，包括墨园里除周老师和毕沅以外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我既无颜面对他们，又何必去惊吓他们？我不知周老师究竟都撰写或者编写了哪些著作，但这些年来，我一直认认真真地去完成他的每一个书面指令，这就使我充实，我把帮周老师做事当成了生命的重要支柱。当然，我还需要吃饭，还需要住房，也需要一个家庭和它应有的成员，以便相濡以沫。但这都必须不冲击我帮周老师完成他“艰难的跋涉”，就是说要受得了我与周老师这种无法解释清楚的往来关系。当然没有人会这样慷慨。后来我便做了黑有仁的妻子，再后来，又要了个孩子。
伯雨，不要生我的气，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一直按照命运安排向前走，每一步似乎都别无选择。
周老师近日终于完成了他要完成的所有计划，具体内容你很快就会知道，那是在最黑暗的环境里创造的最光芒四射的好东西。
他说他完成了艰难的跋涉，该安排自己的归宿了。
我也完成了我的神圣使命，也该安排自己的归宿了。
这归宿你能明白。
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达了自己的归宿。
不管怎样，把我忘记吧！不管怎样，尽快结婚吧！
为了周氏家族的未来，也为了中华丹青的不朽。
今生和来世都爱你的吉玉
吉玉一气呵成，把信写完了，好像这封信已经在她的心里酝酿了好多年，好像早已经打好了腹稿。
吉玉不再看窗外的雨夜，她回转身来，轻轻地移开饭桌，倾下身来看女儿。
女儿睡得很甜，有几缕刘海儿弯在眉毛上，睫毛排列得很仔细，嘴唇鲜红、鲜红的。那红红的小嘴儿渐渐、渐渐地向上翘起来、翘起来，最后居然咯咯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