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少人笑了：“所以我们党总是防备你们闹事，艺术家都长了反骨。”
周伯均义正词严地说：“艺术家永远忠于人民、忠于自己的民族，也同样忠于人民的领袖，但决不忠于贪官，只有贪官才怕艺术家。”
戴少人就笑：“看看、看看，这么认真？艺术家的傻气又上来了吧？刚说完只要丢掉傻气如何如何，一句笑谈就让你犯病了，说真的，你们家有个最有实力的人物，你却把他给忽略了。”
“你说是谁？”周伯均问。
“你三叔。”戴少人一字一字地说，“周、月、楼。”
周伯均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对呀！”
戴少人说：“三叔刚下飞机时，我就和你说过，这次艺术成就展实际是为他准备的，也就是说，是为吸引他来唐城投资而设计的。当时你在机场也看到那种场面了，市府、人大、政协、对台办等等轿车排成一溜儿。你还没有看到那边的宴席呢。世界上的好东西全弄来了！昨天，书记和市长又到宾馆去看望了老人家，可三叔一直不冷不热，嘻嘻哈哈。市领导就指望画展开幕好创造一个能够和老人家深谈的机会。”
周伯均笑着止住戴少人的话说：“好了，办法有了。”
戴少人也笑：“才气冒出来了？”
周伯均点头：“就利用你刚才说的这个大背景，给老阚挖个陷阱，让他自己往里跳。”
戴少人问：“什么样的陷阱对他这么有吸引力？”
周伯均说：“老阚至少有两个原因要阻止这次展览：一是，他历来害怕周家在美术界的影响，而这次周南家族三代人艺术成就展会使周家在美术界的名气和影响更进一步加强，他必然暗下机关阻止干扰；第二，没有拿出苦山大师的真迹，老三达不到目的也会指使他阻挠，这样，他就会在审画时发难，使展览搞不成。如此一来，他就把正指望这次展览和三叔深入对话的市领导惹翻了。”
戴少人笑了：“我想，这个陷阱你就是不挖，人家自己也是要挖、要跳的。我估计，事情肯定会像你说的这样发展。问题是我一在场，他们就不好发难，所以，预审我得让老阚主持，到关键时候我找理由走开，出了问题之后，我再主动向市长检讨，说画展搁浅的主要责任是我当时有事走了。你虽然在场，可你是周家人，不好说话。这样老阚就得栽进去，到时候再暗中踹他几脚，他就爬不上来了。”
周伯均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办！”
五
周月楼走进里屋时，毕沅正捧着那本《周易》扭头看着窗外。周月楼在她对面坐下，开门见山说：
“回来这么多天，我早就想问你了，一九五八年你陪着我大哥到香港治病时，大哥曾通过当地律师楼转给我一封信，你知道这件事吧？”
毕沅依然扭头看着窗外说：“知道。”
“你知不知道信的内容？”
“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
“他让我和医院联系替他请个律师，律师请到病房，他就叫我出去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给我留了一封信呢？”
“他叫我出去的时候告诉我，要通过律师给你留一封信。”
周月楼掏出一个特快专递信封说：“那你看看吧，这就是那封信。”说着，把信递给了毕沅。
毕沅反复地看过特快专递的信封，然后才抽出信来……
六
美术学院主楼前停了一排高级轿车。参加预审的各方面领导，都坐在小客厅里一面喝茶、吃水果，一面闲聊。
胡局长把头扭过来问阚若古：“我说，有个叫吉玉的是被你们学校开除的？”
阚若古不自然地哦哦两声。
胡局长又说：“当时你们谁是校长？”
阚若古含糊地哦哦两声，看看大家说：“戴副市长，您先做指示？”
戴少人摆一下手说：“不，今天你来主持。”
阚若古便站起身，很有风度地把双手握在一起，端在胸前，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有的领导还没到，就请各位先喝茶、吃水果，我们边唠边等。这次周南家族三代人艺术成就展，地点设在我们学院展览大厅。市领导对这次展出非常重视，由戴副市长任筹委会领导小组组长兼办公室主任，我和市画院院长、苦山大师的第三代传人周伯均是办公室的副主任。戴副市长说，今天这次审查由我来主持，很是荣幸喽。这次主要是周氏家族三代人的作品，其中著名画家周伯东是我们学院的副教授，他现在还在展厅忙，一会儿会来的。大家知道，周南就是苦山大师，他的一幅画不久前在国际市场上已经卖到数百万美金。周伯东的国画既继承了他爷爷的传统，又融进了现代意识和现代技法，他的油画既学习了西画的长处，又有中国油画的特色，可以说他很可能要成为继徐悲鸿之后中国绘画界的又一位全能大师。我们在座的领导中可能对他有些了解，尤其是戴副市长……”
这时各位领导都看戴少人。
戴少人笑说：“老院长，你说你的，把我捎带上干什么？”
阚若古笑说：“您不是和周氏家族有亲戚关系嘛！”
大家便很以为然，都问是什么亲戚？弄清是周伯均的内弟，大家就半真半假地说，以后要周家的画可就找他了。
公安局的胡局长不知是真是假地说：“对啦！我们事情都很多，为这么个展览耽误这么多的时间，美院也得表示表示吧？我看中午就别吃什么饭了，要廉政嘛，就叫……叫什么什么？——对了，周伯东！叫他一人送一幅画得了，你说是不？戴副市长？这样，还不犯啥说道。”
戴少人很厌恶这个家伙，可就因为大家都知道这狗东西是老三的爪牙，不敢得罪他，所以他才敢在他这个副市长面前这么说话，于是，他便有意地看看阚若古，小声问：“有这方面的准备吗？”
阚若古面有难色，说：“胡局长啊，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哟！你还不知道周伯东这人清高又孤傲，他的画从来不送人，尤其是不送领导。”
阚院长的话很明显是借此机会把周伯东狠狠地整一下，胡局长听了哈哈大笑说：“老院长啊，你们把自个那玩艺儿当回事儿，就以为别人也把你们那玩艺儿当回事儿呀？说句笑话罢了！别当真。”
这句话好像是解了难题，可戴少人感到这位公安局长的话很不受用，尤其“玩艺儿”这个词，听来很别扭。
这时，又听胡局长说：“我现在才寻思出滋味来，原来展览办公室的主任、副主任里就有两位本来就是老周家的人，剩下一位也是那位叫啥——周伯东的领导，关系都不错，你说叫我们外人来审画能审出个什么？像我这样的，对画画这玩艺儿又一窍儿不通，就更没发言权了，何况，就是有想法咱也不敢说呀！”
阚若古对这话听得很入耳，连忙乘机呼应说：“胡局长可不要这么说，我虽然既是周伯东的领导，又是他多年的老朋友，戴副市长还是我的主管市长，可是审画是党的工作，我们不能用党的工作殉私情。我这人是有什么说什么，请胡局长和大家都不要以为我是周伯东的领导和朋友、是周院长的旧交老友，也不要因为周院长是周家画派的传人，就有意见也不说。另外，我得替戴副市长说一句，虽然和周家有亲戚关系，可这点小事还处理不好吗？是不是戴副市长？”
戴少人笑说：“那是当然，请大家放心，有什么说什么，绝对不会像五七年那样，说两句不同意见的话就如何如何，放心，没有陷阱。”戴少人说完真的由衷笑了，因为他看准这两个狗东西真的要跳了，不免正中下怀，而且，他也是笑自己，怎么就把心里想的“陷阱”两字说了出去？不知阚若古这个老运动油子能不能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来？
看来，阚若古得意之时，不免大意，丝毫并未听出戴少人的弦外之音，他把手一挥，很有风度地说：“那就请各位领导指教吧。”这样，戴少人、周伯均和各界领导便有的抄着手，有的背着手，在阚若古的陪同下，一幅幅地审起画来。走到那幅贝丝的头像前面时，大家不约而同地站下了。
胡局长个子矮，身子粗，站在最前面问：“这是什么画？”
阚若古答：“油画肖像画。”
胡局长噢噢两声又觉得提这样的问题有些丢面子，于是说：“不、不，我是说这画怎么画了一个外国人？中国人这么多，什么样的找不着？怎么就画了个外国人？还画得这么美。看了这幅画让人想到白人姑娘比咱们黄种人姑娘美，这不是长外国人的志气，灭中国人的威风嘛？咱们中国的漂亮姑娘也多得很嘛……这幅画是不是拿下去。”
戴少人一肚子气，他觉得有他在，任这个狗东西发难，信嘴雌黄，实在有失体面，便离开他们，独自去看别的画。现在还没到时候，他还不能离开。
阚若古看到喝茶时他说的话已经奏效，心中暗喜，可是这个草包局长说话也忒离谱，满嘴文化大革命的火药味儿，这使他很不舒服。他看看戴少人以及其他几位领导，那几位领导也跟着戴少人去了。他只好一个人应付这个草包局长，点头哈腰说，胡局长的意见我们一定高度重视。
胡局长第二次发难是站在那幅国画《梨花雨》前面：
“这画我就又看不明白了，先说明我可是外行，对画画可是不明白——你说这一幅画里有猎枪，还有狐狸。你说这猎枪不打狐狸放这儿干啥？你说这狐狸见了猎枪它还不跑，它不是狡猾的狐狸，它是傻狍子。再说这猎枪没人拿着……是谁丢在这里的？这不是放弃‘枪杆子出政权’的革命真理吗？这么画也太不合理了，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含义或者是比喻什么？”
阚若古听得好笑，嘴里却认真解释说：“这个我可以解释一下，因为我刚看这幅画的时候，也和胡局长的看法一样，于是我就问了周伯东。他说呀，是猎人放下枪走到画面外小便去了，恰巧这时那些狐狸就来了，等到猎人回来拿起猎枪的时候，那些狐狸又都走到画面外去了，猎人又没发现，所以这个倒霉的猎人今天什么也没打着，就打了一个野鸡和一个……”
“噢，我看见了，这是一个死野鸡和一只和平鸽子，这打和平鸽……”
“不，这不是鸽子，是布谷鸟。就是老百姓通常说的那种骚咕咕……”
胡局长一面默念着：“到画面外小便去了……到画面外小便去了……”一面往前走。
周伯均一看有他在场，老阚还装相，也悄悄地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大家在几幅裸体画前面站住了，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心理凝视着这些裸体画。
就这样看了许久，胡局长说了：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青少年犯罪这么多？为什么社会风气每况愈下？我看这些色情淫秽的书画作品就是罪恶的根源！”
阚若古说：“这些都是周伯东老师给学生上人体课时画的示范画。”
胡局长更来气了：“教学生画这个？！我就不明白作为一个艺术院校的教师，怎么能教学生画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呢？”
“这是必须的，凡是美术学院都设这种课程，为了能把人体画好，为了……”
“什么？不画光屁股的人就画不好人啦？这是自个儿想出来的，还是照真人画的？”
“照真人画的，有专业模特。”
“这就更不像话了！难怪文艺界犯生活错误的人比外界多。这脱得光溜溜的大姑娘就站在那儿叫大伙画？”
“毛主席当初对裸体模特问题有过批示……”
“那好，你们把毛主席叫展览光屁股人的批示拿到咱们局里去，我们研究研究再说。唉，我说阚院长，不说是周家三代人的画展吗？这也没有苦山大师的画呀？这是糊弄谁呀？”
有的人也附和说，是呀，没见苦山大师的作品。这是为什么？
阚若古说：“是啊，我倒没注意怎么能没有苦山大师的作品呢？这确实是个问题。”
“这个展览先封了！”
“这可得戴副市长同意。”
他说完四下找戴少人，可是展览馆里没有他，倒是把周伯均找来了。
阚若古问：“周院长，你看见戴副市长没有？”
周伯均四下看看说：“刚才还在的，怎么？”
“你看，没想到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有些领导说你二弟的画在思想和情绪上有问题，而且共同反应没有苦山大师的作品，这展览名实不符不能开。你看现在戴副市长又不在，怎么办？”
“你看怎么办好呢？你是第一副主任哪！”
“我的意见最好是请示戴副市长，不然，怕将来你我负不起责任。”
胡局长过来说：“反正问题是提出来了，你们看着办。”
阚若古很为难地看着周伯均。周伯均心里佩服阚若古老奸巨滑，憋到这个份儿上他还不往陷阱里跳，看来必须推他一把。
阚若古还是看着周伯均犹豫，欲说又止的样子：“你看……”
周伯均微笑着向他拱拱嘴说：“你别考虑我，我肯定没什么，你该怎么定就怎么定！放心……”
阚若古叹了口气说：“那就尊重大家的意见，这个展览暂时先不开。”
七
周伯东听居美说三叔找他，便赶紧跟居美来到宾馆，在电梯里他忍不住问居美：“表姐，三叔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居美看他的呆样子，笑笑说：“没有事你就不来看看呐？”
周伯东说：“当然，不过三叔要你找我，肯定是有什么事。”
居美神秘地说：“好事。”
周伯东顿时来了精神：“什么好事？表姐先透露一二！”
居美说：“三舅听说画展被封很生气，老人家怕你们在国内受压制，想带你出国。”
周伯东一听就泄了气，说：“就为这点儿事啊，真是糟蹋了老人的心思……”
周月楼正坐在平台上，见周伯东到来，也把他和居美让到平台上坐，寒暄之后，老人问：“伯东，你在美院是副教授吧？”
周伯东说：“是啊。”
周月楼又问：“每个月工资多少钱？”
周伯东挠着头说：“多少钱？确切数我也不知道，一百美元左右吧。”
“伯东，这次三叔回来，心里很不好受，只有我和你姑到国外去了，也只有我们两家生活得好。三叔在许多国家有公司，有自己的资产，所挣的钱够花几辈子的。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问问你愿意不愿意跟我走？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公司，伯雨、伯均也每人给个公司，怎么样？”
“行，都去，不过我不去。您最好把伯雨带走，他太苦了。”
周月楼给居美使了个眼色，居美便扶起三舅进了内间。
老人在沙发上坐定之后微微一笑：“看来，他是对钱和出国都不感兴趣。我明白，这种事是谁也劝不了的，正如当年他们劝不了我一样，不过，我挺喜欢二侄儿这股劲头儿，不愧为周家后代。罢了，我看咱们也不必乱操心了，人各有志。”
八
下午，周月楼、周伯东、周伯均、周萌和居美在毕沅的屋子里讨论《雪血江山图》和画展的事情，周伯雨打探吉玉的音讯还没回来，看来还是没有结果。由于吉玉事件的阴影还笼罩在大家的心里，加上画展又被封，大家心情便都很沉重，说话的兴致也就都不很高。
天空阴暗，却看不出云块，是一抹平涂的凝重铅色。那凝重的铅色天空向墨园压下来，湿漉漉的空气被挤压后便浓缩了，好像抓一把就能攥出水来。
窒闷使人烦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