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拍卖《雪血江山图》这天，是艺术之神感到骄傲的一天。
克里斯蒂拍卖行门前车水马龙，一场足以吸引整个世界目光的艺术品拍卖活动即将在这里举行。
拍卖厅里座无虚席。这些光顾者中多数是社会名流和来自世界各国的艺术家、收藏家和鉴赏家，当然也有一些混进来的虎视眈眈的文物走私集团的头子们。
居美坐在最显眼的位子，这是史密斯着意帮她安排的。
杰克·朗坐在并不显眼的角落里，不过这个角落可以清楚地观察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现在闭着眼睛，他认为眼睛用不着睁那么早。
大厅里二十几位拍卖行的服务生坐在一侧，每个人守着一台电话机。在人们不知道，也想象不到的某个地方，电话线连接着因某种原因不能前来、或者不愿露面的人物。他们就用电话与拍卖现场保持着联系，通过这些守在电话旁边的服务生参与现场的竞争。约翰·劳伦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正在佛罗里达州急救中心一处摆满鲜花的阳台上遥控这个大厅，想象着拍卖大厅所笼罩着一种紧张而又神秘的气氛。
主持人登场了。
史密斯也出现了，在通常的情况下他是不出现的。他的出现给拍卖行带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他坐下之后又站起来向邻座的居美欠了欠身子，表示敬意，这使全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居美的身上。史密斯的动作无疑提醒在场的人要重视这位东方女子在本次拍卖会上的地位。而人们的目光一旦集中在居美身上便久久不能离开，或许他们认为多看美人儿也会使自己美丽起来。
拍卖开始了。
大厅里一片沉寂。
随着帷幕徐徐拉开，一幅中堂式中国山水画出现在多束追光的映照中，人们不约而同睁大了眼睛。杰克·朗则早已端起望远镜。初看起来，《雪血江山图》画面只是红白两种颜色，好像就是相融的雪与血，非常抽象。仔细品味之后，才会感受出冰封雪裹、霜叶如血的壮美山川秀气。进而细审笔墨才会发现强烈的红白对比之间激荡着一种由千万枫叶构成的蓬勃生机，并从中感悟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恶劣生态环境中，依然涌动着无可遏止的生命力量和冰清玉洁的人生气节，以及无比磅礴的浩然魂魄与乾坤正气。读懂的人，无不为苦山大师的良苦创意与中国画笔墨的玄妙所倾倒。掌声雷鸣般地响起，表达了与会者对拍卖品的高度评价。
主持人并不急于开槌，直到人们终于都坐下来之后，他才报出了底价：
“一百万！”
台下一层层加价：
“一百二十万！”
“一百四十万！”
“一百六十万！”
“一百八十万！”
“两百万！”
…………
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雪血江山图》的报价已经翻了一番。人们好像是发疯或者是发狂了，无论是主持人、监场人员或者是拿着电话充当传声筒的服务生们，似乎都成为狂热的竞争者，就连普通的看客，也都屏住了呼吸。大厅里群情鼎沸，气氛热烈到划根火柴就可以燃烧的程度。
整个拍卖大厅中只有居美沉静地坐着，声色不动。
“两百五十万！”
“两百五十五万！”
“两百六十万！”
“两百八十万！”
…………
会场上的竞价狂飙终于渐渐平缓下来，最后，只剩一片肃静，静得仿佛全场的人一下子都消失了一般。就这样，在金钱面前，人们分出了高下。捉襟见肘者终于再也没有力量和勇气继续攀登了，所以一个个退出了竞争，人们的目光开始迷茫，他们等待着最后脱颖而出者的出现。是谁呢？谁能最终攀登上这座金字塔的顶峰呢？
居美看看史密斯。
史密斯垂着眼睑似乎在打瞌睡。
一个紧握电话筒的服务生突然跳起来用沙哑的嗓子喊：
“三百万！”
全场顿时又活跃起来。
又一个拿着电话的服务生喊了一声：
“三百一十万！”
居美盯着史密斯。
史密斯突然睁开了眼睛。
居美把手中的号牌在空中轻轻地一划：
“三百四十万！”
主持人高举着木槌，目光搜寻着大厅：“三百四十万！还有愿加价的没有？还有愿加价的没有？三百四十万一次！三百四十万两次！三百四十万三次！”
史密斯咳了一声。
主持人当的一声，木槌落了下来。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居美在认购合同上落笔签字的同时，泪水也滚了出来。
她拿出手机想给劳伦打个电话。她要告诉他：一经拍卖行收到足额支票后，《雪血江山图》就会转移到她的名下，她应该表示对他的感谢。同时她也想知道她给他提供的线索是否准确？问问他是否已经找到了贝丝？可是对方正在讲话，她收起手机，再次向四周看了看，不禁连打了几个寒颤。她触到了一簇极其阴冷的目光……
二
居美接过《雪血江山图》的瞬间，一种惶恐的感觉突然袭来。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她回家之后。仿佛这期间有一种危险、一种阴谋一直在追随着她，以至史密斯请她吃饭都被她谢绝了。
回家之后，她的心绪好了些。
看来，家永远是一个人最安全的巢穴。
然而，这个家只剩下没有内容的空壳。用女仆霍曼的话说，她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变成了这幅画。
居美把装画的绢盒放在桌子上，然后就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在打开这幅画之前，她先到卫生间里把自己全身彻底地洗了一遍，然后穿上最喜欢的衣服，又让霍曼点燃上了两炷香。这之后，便独自坐在那个画盒前闭上眼睛，嗅着香的气息，渐渐地感到心情平静如水了，才睁开眼睛，捧起那个画盒。
这是个古色古香的画盒。盒面是用黄绫裱的，因为年深日久，棱角处已经磨起了毛边儿。盒盖由两个骨制的插签儿别着。居美打开画盒，便看到了里面的画轴。画轴系着一条红色的锦带，签条上写着“周南雪血江山图”几个字。居美解开锦带，把画挂在墙上，轻轻地展开。这时，她尽量不去看画，待到挂好，又倒退几步站定之后，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端详起来。或许是画面上血染江山的那种磅礴、深沉、悲壮震撼了她；或许是画中隐含的外公周南悲惨人生境遇感伤了她；或许是感慨为得到这幅稀世名画她已经倾家荡产；或许是因为有了这幅画她从此要结束海外漂流生活，回到祖国去度余生；或许是见此画如见外公，感念他的作品不知经历了多少人之手，在这个世界上漂泊了大半个世纪终又回到主人家里……总之她很激动，她想号啕大哭一场，但终于没有哭出来。待到这种感情平静之后，她才又开始进一步细致地欣赏外公的画。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外公的这幅画几乎是无章法、无技巧的。仿佛外公在作画时，只是按照一种古怪的思维、按照一种激情，随心所欲地挥挥洒洒。画面的景物，包括山、川、雪、枫叶都在似与不似之间。整幅画没一条线，更没一处勾勒，一切都是用笔墨和色块构成的。笔法洗炼，笔触清晰，却一笔顶一百笔、一千笔那样丰富而玄妙。
居美越看越激动，越看越舍不得离开。突然，她产生了临摹这幅画的欲望，这种欲望一旦产生就无法控制。她知道临摹这种画是不能画一笔琢磨很长时间的。只要画上第一笔，紧接着就得画第二笔、第三笔……一笔接一笔，不能间歇，要一气呵成。这当然全靠功力和修养。居美又反复体会这幅画的思想和意境，然后把构图、布局和先下哪笔后下哪笔，每笔怎样运墨、怎样运笔都琢磨清楚之后，便开始研墨和调色。一切准备就绪，她又把画看了一遍，然后闭上眼睛，酝酿好情绪，便满怀激情地画起来。
她的确是运笔如飞，一挥而就。然而，画完之后一看，不禁大为沮丧：
从表面看，临摹得的确很像，可要仔细推敲，从气韵到笔墨都不到位。
居美几乎要哭了。她现在才明白外公作画功力之深、技巧之玄妙是她无法企及的。她只能做到表像里不像，形像神不像。然而，这些，外行人是不容易看出来的。
居美知道再临摹一百遍结果也是一样，因为自己的功夫和才气比外公相差太远，于是收起笔墨，将临摹的那幅画也卷了起来，可她依然舍不得离开外公的这幅《雪血江山图》。她又坐在画前开始琢磨画上的题款和钤印。突然，她听到窗外有声响，猛回头，又没看见什么，忙问：“霍曼，是你么？”但没有回答。她知道此刻霍曼是在厨房里，窗外的声音肯定另有蹊跷。顿时，那种惶恐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便闭上眼睛想把这种感觉赶走，可她发现这不仅办不到，相反，惶恐感更加强烈了。她当然明白这种感觉来自拍卖会上那阴冷的目光，于是她想应该有所警惕，迅速采取相应的防范措施。
这时，她才发现由于原画受过潮湿，画心已经起了层。
她忽然想出一个绝好的主意。
三
墨西哥湾里的海风，永远飘散着大西洋浪花的咸腥，那些从遥远的北非海岸涌来的永永远远开不败的浪花，则以其不惜粉身碎骨的坚定，前仆后继向大陆架发动着永不疲倦的冲击，便形成了风光旖丽的新奥尔良港海岸嶙峋礁石群排成的美丽风景线。
居美定好机票之后，想到不久即将离开旅居多年的美国，不免心潮涌动，思绪难平，便开车来到海边散心，想借助海风梳理一下离情别绪。现在，伫立在海边，迎着潮湿的海风，遥望大洋彼岸的祖国海空，她顿觉心潮澎湃，惜别之情、思归之念交织交融，一时竟有些伤感起来。
不远处，一辆皮顶林肯轿车里，一架高精度望远镜正悄悄瞄准着居美——事实上，这架望远镜从拍卖会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踪影。当然，她对此丝毫没有觉察。
一只银色的海鸥从居美头顶掠过，直飞向海天深处，她的心也随远去的海鸥飞舞遐想。昨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墨园。但梦中的墨园和她母亲保存的照片完全不一样，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而母亲照片里的墨园，实际上只能说是中国北方风格的一套古老的四合院。正因为这样，墨园对她才有吸引力。当然，最可靠的还是她自己的记忆。她七岁那年，每天都要和大哥周伯均、二弟周伯东，在后花园里玩耍。那里有座宽阔的人工湖，湖水碧绿碧绿，很像眼前这碧绿的墨西哥湾。水里有鱼，有青蛙，也有很好看的荷花。湖边则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太湖石和罗汉竹，还有古松、古槐。平时，鸟儿在优雅的景致里啼鸣。夏天连雨的时节，青蛙就一夜一夜地叫个不停。这些都永恒不变地藏在她的记忆里。可以说，童年的墨园储存着居美永远回忆不完的故事。
后来她就随母亲到了台湾，再后来又到了美国。
母亲是在对墨园的反反复复回忆中度过自己的海外生涯的。居美在听母亲无休无止的回忆时，总是把自己童年的印象尽可能多地融合进去。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念念不忘墨园。居美清晰地记得母亲临终时含混不清地说出一个“墨”字，“园”字虽没说出，口形却是明确的。她相信母亲最终那一叹息之后，必定是魂归故里去了。
母亲著的《墨园记事》一书，她不知看了多少遍。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尤其是女儿远嫁加拿大之后，她就觉得一个中国人住在外国是一种委屈。何况，祖国有那么好个墨园，有艺术造诣那么高深的亲表兄弟可以帮助她提高绘画水平。所以，她一直想寻求个完美的理由回到中国，回到她经常魂牵梦萦的故园去。
现在，她终于要动身了。
但是在临行之际怎么又有了一些犹豫？
那是因为史密斯。
居美第一次去拜访史密斯时，他们约好第二天上午九点到拍卖行去看《雪血江山图》，而且约定共进午餐。那次史密斯选择了纽约最豪华的饭店，并请她跳了舞。最后，史密斯出人意料地向她求婚。他说他被她的美丽迷住了，被她所展示的东方女性的风韵搞得寝食不安。他说他妻子已经去世了好几年。还说他现在才明白自己所以一直没有再婚的原因，原来就是在等待像她这样的女性出现。史密斯说他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后来他想明白了，原来他曾拍卖过一幅中国女子的肖像画，在拍卖前的反复审议中，他竟暗暗爱上了那位画中人。而居美和画中的女子非常相像，且比画中人更有难于诉说的迷人风采。
如果不是要搞家族艺术成就展，如果不是因为这幅外公的画，居美也许会考虑史密斯的求婚的。可惜，他的求婚和他们的相识一样，晚了半拍。考虑再三，她还是打算回到故园去。
伫立在墨西哥湾海岸，居美的视线却已穿越万里关山，不可阻挡地遥视到她的故国、她的墨园。
更使她神情迷离的是，她想象不出当她走进墨园时会是什么心情和感觉？也想象不出当她把用父母以及她两代人的积蓄买下的礼物献给她的家族亲人时，又将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这时，望远镜的视线像蛛丝一样把居美牢牢地缠住。
居美甩了一下头，让她的长发以优美的曲线在温湿的海风里旋转了一个半圆儿。同时，腰身以妙不可言的姿态向后旋转了半圈儿。
她正要转身离去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取出手机，揿下通话键：
“哈罗！我是居美……”
“亲爱的密斯居，我是琼斯警长。请允许我向您报告个坏消息，您的家被盗了。请您尽快赶回，我和霍曼一起在您的家里等您，拜拜。”
居美听到这个消息，没有大吃一惊，只是默默地自言自语：“果然发生了！”
当居美匆匆赶回家时，不出她所料，家里只丢了那幅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