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将军且慢。”薛天傲上前抓住狄青肩膀,道,“或许在下该早听将军所言,如今却是师心自任了。”
狄青在石门前被薛天傲叫住,停下脚步笑道:“薛参将终于明白狄某的用意了。”
薛天傲颔首道:“不错,既然赫连虎将我们关进来供养着,便说明他定有阴谋,故不将我等杀死。”狄青道:“此时,只有对线索充耳不闻才是对他最有力的回击。”薛天傲却笑道:“赫连虎希望先行先出密室,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孟云阳瞅了眼余涛之首,道:“少侠却是忘了此人下场么?”薛天傲摇头道:“他是诡计的一枚棋子,我却不是。”
“可是,这些只是您的推测,如何便能认定线索定是陷阱?”赫连虎重新恢复了镇定,他眼眶泛着红色,左手轻抚右臂,直盯着薛天傲。
薛天傲笑道:“你派来的那个朱颜,当墙上显现出截面时,犯了个致命错误。”
赫连虎蹙额道:“哦,是何错误?”
“墙上出现此机关截面,常人直觉便是按将下去,以启动机关。”薛天傲道,“而朱颜则不同,他已明晓左旋截面方可开启机关,但首次便开对机关显然会引起我们怀疑,所以他便故布疑阵,有意先右旋截面失败一次。”赫连虎道:“没想到这故意地一转,反而使得您确定朱颜是事先知道机关秘密的。”薛天傲道:“正是由于狄青将军不肯去探索墙上线索,所以你有些沉不住气,只得派人引导密室众人揭开机关之谜。”
赫连虎抚掌,阴森地笑道:“妙,妙,妙,但知道了那么多又有何用,你们仍旧是死路一条。”
“我想试试。”话音刚落,薛天傲已出两掌,两道神武劲分从左右攻向赫连虎。
赫连虎身形晃动,瞬间已避过来掌,鬼魅般转到薛天傲身后,如风般出指向薛天傲心俞穴点去,这一指追云逐电,甚是霸气,便是令天下豪杰变色的“幻神指”。杀人于须臾的幻神指却是从药王孙思邈的“千金方”中悟出,共有上万种变化,与少林大力金刚指合称为指力双绝。
薛天傲连忙转身,力贯五指,握住赫连虎出指右手。赫连虎大喝一声,左手中指点向天傲巨阙穴,天傲已瞧出他心意,小擒拿手如鹰隼出爪,再度将赫连虎左手制住。薛天傲笑道:“此爪却名‘鵰心鴈爪’,专对付你这种表里不一之人。”
赫连虎长啸一声,运起了全身内力,将真气聚集于双腕,薛天傲也不敢大意,使出十分劲力,力透十指,与赫连虎相持起来。劲风在两人身边呼啸盘旋,已将墙上几只火把带灭,两人面色通红,薛天傲更是心惊,忖道:“没想到赫连虎的武艺竟如此之高,内力还在我之上,想要赢他委实不易。”他身在密室,密不透风,墙上火把又仅剩几只,欲借力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灵机一动,欲重使击败楚平川之法,奈何乾端坤倪功大不如从前,一时竟无法探出赫连虎真气走势。
赫连虎奋力一挣,已然挣脱薛天傲双手,薛天傲微惊,侧身一躲,便觉炙烫指力从他上额擦过,击于身后墙上,竟将墙壁震出寸许小洞。
赫连虎笑道:“您练的可是乾端坤倪功吧?已至无招之境界,让人无从下手啊。”薛天傲侥幸避过指力,惊出一身冷汗,却强笑道:“既然知道,便放我等出去。”赫连虎慈眉善目,温和道:“那怎么成,洒家的幻神指,却还未使出一分力呢。”他上下打量薛天傲,笑道:“你的武功虽然少有破绽,身子却非完美不缺,洒家便替你开方子抓抓药。”语毕人已腾空而起,屈指如勾,电卷星飞般罩向天傲。薛天傲身后赤霄剑已被赫连虎搜去,一时只得挥动衣袖阻挡来指。却见赫连虎屈屈直直
,口中也是念念有词:“生地黄汁赤蜜各一升人参茯苓芍药白木各三两甘草二两生麦门冬一升。”薛天傲曾于幼时拜读医书,闻赫连虎所言心头一凛,忖道:“莫不是治经脉虚热之良方?”原来赫连虎的幻神指虽有千万变,却是始终不离孙思邈的《千金方》,他瞧出薛天傲曾受制于炎圣真气,经脉中仍有数股虚火未除,故依照方子出指,口中虽然念叨的是救人之方,指下却是在攻天傲软肋。
天傲长袖已被指力戳得七疮八孔,经脉间急火攻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赫连虎却毫不示弱,左腿向后一支,深深运足功力,对着薛天傲连击出十二指,便见指间骤起夺目之光,如繁星一般,十一颗星辰在一颗炽亮星斗旁规旋矩折,若北辰星拱,疾驰而至。
薛天傲急中生智,使出乐不思昔日所授神功“天镜照物”,双手平举,挡在胸前,薄如蝉翼的掌心真气将赫连虎十一星辰折射出去,奈何其指力实在是太为刚猛,第十二指竟将掌心真气震碎,指力直入天傲掌心。
“这是催眠之指。”赫连虎道,“口苦咽燥,眠中不安恶梦惊惧百病方。紫石英、白石英,升铜器中微火煎取三升以竹篦。噩梦来袭,真幻难言!”薛天傲只觉疢如疾首,头昏目眩,须臾间已倒于地,昏睡过去。一时间,百鬼众魅,毒魔狠怪齐涌上天傲心海,摄魄钩魂,仿佛要将天傲之肉啖食一尽。却听一牛头样妖魔对天傲道:“尔犯天轨,如今便要以你为餐。”天傲殊不害怕,只是闲厉鬼在侧张狂,搅得他甚是烦躁,骂了句:“怕你么?将我吃了,我亦变鬼,到时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要你灰飞烟灭,鬼都做不成!”百鬼闻言皆是一惊,天傲哈哈一笑,却是已从梦中回归。
天傲并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如今自己已被关到一间牢房之中,他粗粗看了眼周遭,发现牢房三面皆由黑色栏围成,身后则是一堵灰得有些发黑的墙,死气沉沉,枯枿朽株。
薛天傲揉了揉眼睛,向三面铁栏外看去,这才发现在他身处牢房左右两侧,紧挨着相同的两个牢房,左面牢房中似也关着个人,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那人脸庞。
牢房正前方留出了一块空地,昏暗的灯光来自于空地墙上插着的一支火把,将锈迹斑斑的刑具照得通红,更具骇人之色。
墙边有一扇石门,直线距离薛天傲大概有四五丈之远,石门忽然打开了,赫连虎领着四名随从,向薛天傲牢房走来。那四名随从头戴毡魁,顶部有殷红结绶,天傲一眼便认出是夏国武士。
赫连虎走到薛天傲牢房前,笑道:“真是佩服自己的耐性,如果换成以前,洒家早就要将您活生生折磨死了。”薛天傲轻蔑地笑了声,道:“赫连虎,你不杀我,无非是我知道谁是真正的真气寄主。”赫连虎被他瞧出心思,也不窘迫,笑道:“洒家就喜欢您这样直爽的人。”他命随从用钥匙打开天傲牢门,走了进去,道:“洒家平生酷爱用刑,特别是酷刑。”他从腰间拔出一把三寸尖刀,继续道,“您说用这把刀在您皮肤上割上三千六百刀,将是什么滋味?”他瞬间点出一指,薛天傲原想运功护住要穴,谁知却使不出半分内力,眼看着赫连虎的指尖触及自己胸前,这下连动弹都不得了。
“真是天真啊。”赫连虎抚摸着自己洁白的指尖,道,“在你昏迷不醒之时,洒家早已经封住了您周身经脉,您居然还想使用内力,哈哈!”
薛天傲怒目圆睁,紧盯着赫连虎,赫连虎呵呵一笑,将薛天傲上衣脱去,用刀在胸前划出一道长达三寸的血痕。
刀入肌肤,薛天傲只觉钻心剧痛伴随而至,胸前仿佛要炸开一般,但他并没有大吼,眼睛始终怒视着赫连虎,他要永远记住这个外表看似柔弱、内心藏着剧毒的男人。
“您真是了不起。”赫连虎的左手沾染了鲜血,“流了这么多血居然还这么镇定,如果你告诉洒家真气的寄主,洒家就放过您哦。”说完刀子从胸口竖直而下,直到天傲脐下,薛天傲胸前留下又一道刀痕,这条刀痕起初是惨白的,不久成为了一道殷红色的血痕,大量鲜血开始从中淌出。薛天傲牙关微颤,脸上已呈现惨白之色,但他没有服输,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笑意,这是对赫连虎的嘲笑。
赫连虎见天傲面无屈色,心中更是发狠,又连续在薛天傲身上划了数刀,薛天傲的白衣已被刺眼的红色湿润,整个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却始终没有闭一下眼睛。
赫连虎有些吃惊地看着薛天傲,道:“没想到您还真是有骨气。”他蹲下身子,刀尖轻轻触碰着薛天傲的太阳穴,道,“洒家现今要将刀刺入您的太阳穴了,给您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愿意屈服,就眨眨眼。”他看了眼薛天傲,薛天傲的双眼始终明亮。
赫连虎摇了摇头,握刀之手正要发力,倏然身形晃动,整个人竟被震飞,重重摔在牢房铁栏上。
这一变故,任谁都没预料到,四个夏国侍从急忙冲进牢内,欲扶起赫连虎,赫连虎血色全无,惊恐道:“轻一点,骨头断了,将洒家慢慢扶出去。”四名侍从战战兢兢扶出赫连虎,将牢房锁好,从石门走了出去。
隔壁牢房那人似乎也吃了一惊,他探出头向薛天傲所在牢房中望了几回,薛天傲这才看清那人是个白发苍颜老人,目光甚是慈祥,便像自己的师祖东方日一般。老者盘腿而坐,却是欲言又止。
半个时辰之后,薛天傲的穴道自动解开,但是经脉被制,仍是使不出半分内力。他失血甚多,早已头昏眼暗,使尽吃奶之劲方点住止血之穴。
薛天傲脱下布衣,咬牙将其撕成绷带缠于胸前。此刻他已精疲力竭,气若游丝,在地上昏睡过去。饥饿之感袭来,将天傲从睡梦中再度拉回。天傲经脉被制,运不出半分内力,早已是蝉腹龟肠。他四肢燥热,几近颤抖,剑眉直竖,使出最后一丝力道冲穴,奈何赫连虎强劲指力如铁栓一般将经脉封死,丝毫不予天傲解穴之机。薛天傲心中自嘲道:“我此般真如韩獹逐块,白费心机,倒不如稍事休息。”于是索性平躺于地,缓缓呼吸。
“嘎吱”一声,牢门已被打开,数十个夏兵守在牢门外以手执剑,狠狠瞪着天傲。其中一略微年轻的兵士小心地将盛着饭菜的木托盘放置于天傲身边一丈旁,他对天傲甚是忌惮,如临深履冰一般。
薛天傲心道:“赫连虎虽被我重伤,却是仍旧舍不得我死,更不会加害于老乐、弦月他们。”一念至此心下大为宽慰,双目陡张,惊得那年轻军士连退三步,口中道:“你个臭崽子逞什么能,待赫连将军伤愈,有你好看的!”边说边退出牢房,将牢门锁住,与那数十兵士一同出了石门。
薛天傲闻到饭菜香味,一时馋涎欲滴,忖道:“不吃白不吃。”也顾不得执筷,以手抓食狼吞虎咽起来。
“啧啧啧,还有肉丝呢,比老头子的饭菜还要可口。”却是那白发老人靠到铁栏旁,边看天傲动手还边咂嘴赞叹。天傲向老者牢中望去,却发现老人的食物仅是一碗米粥而已,当下心一软,将满满一碗肉丝从铁栏间递给老人。
老人大喜,欣然接受,将肉丝拌入白粥,只几口便喝个干净,又将盛肉丝之碗舔了数遍,天傲看得心中却不是滋味,问道:“老人家,您为何会被关于此?赫连虎也太冷血,竟这般对待您。”
那老人已将手指舔遍,笑道:“那兔崽子能给老身口饭吃,已是了不得了。”说完此话却是拍拍肚皮,倒头便已睡着。
薛天傲自讨没趣,也是躺地休憩,借着昏暗火光,却是发现地面上密密麻麻布着众多小字,似是以小石刻出,力透地表。薛天傲将地上稻草悉数抚开,只见那些小字已覆满地表,拼成诗句,只是所刻年数已久,字已有些模糊不清。“疵贱出山东,忠贞任土风。因敷河朔藻,得奉洛阳宫。一顾侍御史,再顾给事中。常愿粉肌骨,特答造化功。”天傲仔细瞧来,却是一首阎朝隐的《侍从途中口号应制》,他正逢百无聊赖,按序继续看下,“亦知世路薄忠贞,不忍残年负圣明。只待东封沾庆赐,碑阴别刻老臣名。”此诗则是司空图的《寓居有感三首》。薛天傲将枯燥之诗瞧得饶有兴致,一首接一首,不觉晚餐至,军士已将饭菜送来。
隔壁老者闻到肉香翻身跳起,笑嘻嘻地看着天傲。天傲也不在意,再将盛着肉丝之碗递于老者,自己只是吃了几口白饭,继续细瞧地上诗句。老者吃饱抹嘴,道:“小友,此等穷酸之句又有何可看?”薛天傲道:“诗句字里行间中透露出壮志未酬之情,瞧来倒甚是悲壮。”老者颔首道:“不以国论,这位刻字之人确是位不屈的忠良之士。”薛天傲抬头道:“哦?却是哪位英雄,请老前辈告知。”老者将天傲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是宋人吧……无妨,看在你舍肉份上,便告知你无妨。”他道,“二十年前被关于此的,是一位姓凌的宋将。”薛天傲闻言略惊道:“莫非是凌战霄参军?”老者道:“有些见识。”
薛天傲叹道:“的确是位忠良,宋人皆以为凌参军在与夏人交战时殉国,却原来被俘于此。”一想到地上所刻壮志难酬之诗句,薛天傲更是心生佩服,朝着诗句便要磕头,却被老者阻止道:“小友且慢,听老头儿将话说完,也许你会改主意。”薛天傲奇道:“老前辈却是何意?”老者笑道:“老夫所说凌战霄之忠良不屈,却是对于辽孝宣皇帝耶律隆绪而言。”薛天傲心中一凛,道:“难道说凌参军,他……”老者道:“不错,凌战霄是辽国派到宋廷内的奸细,宋与辽之战他并没有战死,而是借此机逢辽帝之命前来夏国做接应。但是很不幸,被夏军所俘虏,王子元昊不杀他,便是想从他口中套出一个辽国之秘。哼,只是这凌战霄甚是硬气,面对刑具抡眉竖目,毫不畏惧,夏人自始至终未撬出半句话。”凌战霄数十年威武之行,一朝被颠覆殆尽,天傲叹了口气,却仍是拱手朝地面诗词拜了三拜,心道:“尽管你已然为我大宋之敌,但胆气却值得我尊敬。”他心念一转,这才明白十年之前在临川为何凌云霄不惜以十载时间诛杀原羽,那原羽定是知道凌战霄身份,有恃无恐前来勒索凌家。凌家为保住凌战霄名誉,这才对原羽百依百顺。但是,为何昆仑派之人会护着凌云霄,天傲仍是不明所以。薛天傲又问道:“老前辈,如今凌战霄何在?”老者叹道:“死了,二十年前便是在此牢中撞墙而亡。元昊无法从凌战霄口中探出口风,却查到凌战霄在临川有一对母子,便派人欲从她母子处着手。”他微微笑道,“可惜,却被他人捷足先登,将母子两杀人灭口。”薛天傲不禁恍然大悟,忖道:“昆仑派果然与夏人勾结,十年前武天尊便是元昊派去临川的,以经营合一戏班为幌,却是欲在暗中探出凌战霄的秘密,可是杀死凌云霄母子的面具男子又是谁呢?”“元昊虽未从凌云霄母子口中得到任何秘密,却仍是不死心。”老者道,“你猜猜,他用了何等卑鄙办法对付狱中的凌战霄?”天傲略加考虑,道:“元昊长于算计,莫不是将凌云霄母子说成辽帝赐死?”老者笑道:“小友倒是猜得不错。元昊告诉凌战霄,辽帝得知凌被俘,十多年未被斩首,怕是已叛变,故已将其妻子儿女赐死。如此一来,凌战霄必定恨极辽帝,将秘密告知于元昊。”天傲颔首道:“这招确是狠了些。”老者紧蹙眉头:“但凌战霄的忠肝义胆,却是令人佩服。”薛天傲惊道:“莫非,莫非凌战霄仍不负辽帝?”老者此刻也是目露敬佩之色:“为子死孝,为臣死忠,那凌战霄得知家人惨死消息后,仍是守口如瓶,只是于牢里刻写着诗句,没有半分懊悔之色。起先,元昊以为凌战霄会在诗中故弄玄机,于是每天派人查看牢中诗句,一月过去却无半点线索。”他稍有惋惜道,“数年之后,当凌战霄将牢中最后一寸土地刻上诗句后,便一头撞向牢门,气绝身亡。”他说得甚是悲壮,神情却波澜不惊。
薛天傲道:“老人家,您也被关在这儿数十年了?”老者笑道:“老头儿比凌战霄早到于此,期间出狱数次,继而又折回多次。”他水足饭饱,再度躺倒,鼾声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