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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整饬两江(6)

罗兆升来江宁不久,朋友少,平素也只有几家湖南同乡可走走。到了吃晚饭时,各处都打听遍了,全不见姑爷的影子。这下欧阳夫人也着急了,晚上将此事告诉丈夫。曾国藩听了很生气,说:“都是魏姨太娇惯坏的,十八九岁做父亲的人了,还这样不懂事,外出冶游两天两夜不归家。纪泽、纪鸿幸而不像他这样,若是这个样子,我早打断他们的腿了。明上午再多派几个人到城外几个朋友家去问问,待回来后,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又找了整整一天,罗兆升仍杳无音讯。不但纪琛哭得泪人儿似的,欧阳夫人也哭肿了眼睛,纪纯、纪芬都垂泪。总督衙门后院人心不安,都在悄悄议论姑爷。有的说,怕是迷上了哪个青楼女子,不想回家了;有的说,怕是掉到河里塘里淹死了。

“夫子,你叫人写几百张寻人帖子,四处张贴,兴许有作用。”万般无奈后,欧阳夫人终于向丈夫提出了这个建议。

曾国藩瞪起眼睛呵斥:“真是妇人之见,哪里有总督贴告示寻姑爷的,你是怕百姓没有谈笑的话柄啊!”

“那怎么办呢?你看三妹子哭得那个样。她是个坐月子的人,身子虚弱,得了病,害她一世!这两天,伢儿都没有奶了。”欧阳夫人心疼女儿外孙,说着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莫哭了,莫哭了!”曾国藩烦躁起来,“你去劝劝纪琛,快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我再多派些人四处去找就行了。”

第二天,曾国藩加派了几个戈什哈,到城内城外到处打探消息;同时悄悄地通知江宁县和上元县,凡遇到有被人谋害、跌死、淹死之类的无名尸身时,即速报告总督衙门。

就这样哭哭啼啼、折腾不安地度过了四天。第五天一清早,打扫院子的仆人在石磴上拾到一张无头帖子。仆人不识字,把它交给了巡捕。巡捕一看,吓得脸都白了,忙呈递给总督。曾国藩接过看时,那帖子上写着这样几句话:“裕老爷为官清廉,无辜被锁,神人共愤。罗兆升现已被抓获,放裕老爷回海州,官复原职,则放罗兆升。三日不答复,撕票!有话传递,写在纸上,放到水西门外黑松林口歪脖子松树杈上。”

曾国藩气得脸色铁青,狠狠地骂道:“无耻!”对巡捕说,“这个无头帖子不准对任何人说起,谁捡到的?”

“扫院子的吴结巴。”

“你去告诉他,若把此事告诉第二人,我割了他的舌头!”

巡捕走后,曾国藩独自坐在签押房里,陷入紧张的思索中。原来,罗兆升是被裕祺家买通的人绑票绑走了,这使得曾国藩十分恼火。他先是痛恨裕家的卑污可耻,竟然到了如此恶劣的地步。这哪里是朝廷命官之家所能干出的事,分明是绿林响马的勾当!曾国藩性格中刚烈倔强的一面被激怒了:你裕祺这样做,我偏要跟你干一场。不怕你有僧格林沁作后台,你总是我手下的属员。当初鲍起豹、陈启迈那样不可一世,都参下去了,你一个小小的盐运判算得了什么!接着他又恨罗兆升不争气,假若规规矩矩在督署读书,与士人们谈诗论文,何来被绑架之事?继则后悔不该叫他们夫妇来江宁,真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曾国藩平生最恨江湖习气。他想来想去,决定对这些人不能手软,只有以硬对硬,才能镇服他们。他拿出纸来,愤怒地写着:

放了罗兆升,本督对你们考虑宽大处理,若胆敢撕票,你们将被斩尽杀绝,裕祺也逃不掉法网制裁!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亲笔。

写完后,把刘松山叫进来,悄悄地吩咐了一番。

当天下午,刘松山带着三个武功高强的哨官,都作仆人打扮,一起来到水西门外黑松林,果然见林子口有一株显眼的歪脖子老松树。刘松山将曾国藩的亲笔字条插在树杈中,转身回去,走了几十步,招呼那三个哨官一起猫着腰,从小道上又来到歪脖子树边,埋伏在草丛中,眼睛死死地盯着。只等有人出现,便猛扑过去,将来人抓获,就此顺藤摸瓜,逮住这伙歹徒。

刘松山等人在草丛中趴了半个时辰之久,不见一个人走近歪脖子树,正在失望之际,黑松林里飞出一只凶恶的苍鹰。那苍鹰在歪脖子树上空盘旋了几圈,忽然,箭一般地冲下来,一个爪子抓起那张字条,哇哇叫了两声,又飞上天去。刘松山等人看着,连呼“糟糕”,却毫无办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它向林子里飞去。

第二天早上,吴结巴又拾着一张无头帖子,上面写着:“票未撕,裕老爷须从宽处理,否则不客气!”曾国藩看后冷笑一声,甩在一边。他进后院告诉夫人和女儿,罗兆升被强人绑架了,正在设法营救,不要着急,一定可以救得回来的。

曾国藩一面派人盯住黑松林不放,要他们务必寻出个蛛丝马迹来,同时心里也开始犯难了。对于裕祺这种败坏吏治、蠹害盐务的贪官污吏,不严惩,何以肃国纪平民愤?且这是整饬两江吏治盐务的第一炮。第一炮若打不响,威信何在?今后的事情如何办?倘若认认真真地从严惩处,罗兆升的性命就有可能保不了。像罗兆升这样的轻佻公子,若是换成别人,就是死一百个一千个,曾国藩也不怜惜。可这个罗兆升,是罗泽南的儿子,自己的女婿,小外孙的父亲!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为国捐躯的老友?又怎能忍心让二十一岁的女儿变成寡妇,刚出世的外孙成为孤儿?

曾国藩的心在苦苦地承受着煎熬。真个是左也为难,右也不是!赵烈文天天来禀报,说裕祺打死只认贪污了三万五千两银子。纪琛天天来哭诉,求爹爹救救自己的丈夫。整饬盐务的第一步便进行得如此窝囊,使一心想作伊尹、周公事业的曾国藩倍感气沮。

就在这个时候,裕祥的第三场戏又密锣紧鼓地开演了。

看到另一本账簿,曾国藩不得不让步

裕祥按哥哥临上路时交代的,将另一本账目搬了出来。这是一本专记湘军长江水师、淮扬水师、宁国水师、太湖水师利用炮船夹带私盐的记录。裕祺用心深远,早就准备了这一手,以防不测,现在果然派上大用场了。

从同治二年九洑洲被攻破后,长江便全部被湘军水师所控制。水师将领们借口军饷无着,明目张胆地从盐场低价购盐,池商不敢阻挡,海州分司运判裕祺也奈何不了,只得另具一账本,将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购盐若干盐价几何一一登记造册,并要押船的将领签字。还有一些水师头头为了个人发财,也利用运军粮的机会夹带私盐,有的被查获了,分司不敢没收,便也作了登记。裕祺这样做,一方面为防备日后朝廷查询,另一方面也偷偷记下湘军水师一笔劣迹,好交给僧格林沁备作他用。这时,裕祥叫人按原样誊抄一份,把底本转移公馆外,妥善保存起来。裕祥多方打听,得知彭寿颐在赣北办厘局时人言啧啧,断定他是一个在金钱上过不了关的人。

这天深夜,裕祥怀揣了几张银票,影子般地闪进彭寿颐下榻的淮海客栈。

“谁?”已睡下尚未睡着的彭寿颐警觉地跃起。

“我。”裕祥低声答道。

“你是谁?”

“裕祺的弟弟裕祥。”

“你来干什么?”彭寿颐预感来者不善,冷冷地责问,欲先来个下马威。

“彭师爷。”裕祥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不用招呼,自己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彭寿颐也坐在床沿上,两人恰好面对面。彭寿颐那年被林启容割去了右耳,为了遮丑,他的帽子后沿做得特别长,把耳朵全部盖住了,让人看不出。现在刚从被窝里爬出,头上光光的,失去了右耳的头脸格外丑。裕祥强压住心中的厌恶,满脸笑容地说,“家兄之事,实是小人陷害,请彭师爷明裁。”

彭寿颐冷笑道:“陷害不陷害,我自会查清,用不着你来讲。再说,我看你也像个读书知礼之辈,裕祺是你的胞兄,你这样夤夜来访,就不怕犯打通关节之嫌吗?”

裕祥并不介意,仍旧笑嘻嘻地说:“兄长被害,我这个做弟弟的不为他申诉,谁来替他讲话呢?彭师爷,常言说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得放手时且放手呀!”

“你这是什么意思?”彭寿颐怒视裕祥,“你是想要我为你哥哥隐瞒罪情吗?”

“彭师爷,您莫生气,我只想求您在曾大人面前说句公道话。”裕祥点头哈腰的,一副谦卑之态。

“说什么话?”

“求您对曾大人说,裕祺的账都已查清,没有发现贪污情事。”

“嘿嘿!”彭寿颐又冷笑两声,“你说得好轻巧,世上有这样便宜的事?”

“不会很便宜。”裕祥从靴页里掏出一张银票来,“这是五千两银子,只买您这一句话。”

彭寿颐吃了一惊,心想:“这裕家出手倒不小气,但这五千两银子,不就买去了自己的操守了吗?不能要!”彭寿颐手一推,银票从桌面上飘下。裕祥忙弯腰拾起,想了想,又掏出一张来。

“这是一张一万的,连那一张一共一万五,如何?”

彭寿颐心一动。一万五,这可是个不小的数字,师爷当一辈子也积不了这个数目。自己留一万,将五千分给其他人,封住他们的口,再在账面上做点手脚,曾大人即使不相信,派人复查,也不一定查得出。刚一这样盘算,他又立即意识到不对。这裕祺是曾大人要惩办的要犯,状子告得扎实,民愤也很大,怎么能掩盖得过呢?一旦暴露,这一万五千两银子,不就把自己的命给卖了!

彭寿颐心里的活动,全让裕祥看在眼里。他慢慢地从衣袖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账簿来,递给彭寿颐:“彭师爷,我不会为难您的,请您把这本账簿转呈给曾大人过目。若他不认账,我们也对不起,进京送给僧王府,烦僧王送给皇上看。”

彭寿颐感到奇怪。他接过账簿,翻开一页,只见上面赫然记载着一笔笔湘军水师夹带私盐的账。再翻几页,页页如此。彭寿颐全部明白,心里也踏实了。他故意把账簿推开:“就一万五银子,我给你送?老实告诉你,账已查清,你哥哥贪污的银子近百万,你就等着抄家验尸吧!”

裕祥咬了咬牙,终于将靴页子里最后一张银票拿出来:“这里还有一万五,一共三万,我们裕家的全部家当都来了。”

“实话跟你说吧,你要我跟曾大人说,你哥哥完全没有贪污之事,你就是拿三十万银子来,我也不会说,我要不要脑袋吃饭?”老辣的彭寿颐知道这案子要全部翻过来是不行的,他不敢拿性命开玩笑。

哥哥究竟贪污了多少,裕祥并没有底,见彭寿颐这样强硬,他反而气馁了:“彭师爷,您看我哥这案子要如何了结?”

“看在你的这番心意上,我去跟曾大人说情,不抄家不充军,看做得到不。还想依旧当他的海州运判,那是绝不可能的事,你掂量着办吧!同意就这样,不同意,银子和账簿你都拿走。”彭寿颐将银票和账簿往裕祥那边推过去。

裕祥呆了半天,最后说:“彭师爷,就这样吧,最好不革职,若实在不能保,则千万请保个不抄家充军。”

“那好!”彭寿颐皮笑肉不笑地说,“裕二爷,你要想把事情办成功,今夜这里发生的一切,你不能透出半个字,懂吗?”

把裕祥提供的账簿仔细看了一遍后,深知曾国藩弱点的彭寿颐心中暗暗得意,连那五千两银子他都不愿分出去了。倒不全是出于心疼,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麻烦,况且现在用不着在账目上做过多手脚,他已有打动曾国藩的足够力量了。

彭寿颐匆匆从海州赶回江宁,在书房里单独面见曾国藩。

“海州分司的账清得怎样了?”曾国藩期望获得重大进展,在铁的事实面前逼得裕祺不得不认罪,然后再将给他的惩罚减轻一等,以此为条件求得放票,留下罗兆升一条小命。这些天来,女儿不断地哀求,夫人不停地劝说,曾国藩看在眼里,也实在不忍,他在心里作出了这样一个折衷的处理设想。

“裕祺的确为官不廉,这几年用压价复价的花招,共敲榨池商银子二十七万多两。不过,他也的确拿出了二十万用来修浚运河,自己得了七万多。又从引商那里索取贿赂八九万。这两项加起来,大约有十五六万两银子。比起前任几届来,裕祺不算最贪的。海州的百姓讲,哪个运判不是混个三四年,弄二三十万银子后再走的!”

“十几万两?”曾国藩有点怀疑,他望着彭寿颐的眼睛问,“状子上告的他至少聚敛了八十万两,怎么相差这样远?”

“大人,盐商们都恨盐官,夸大其辞是可以理解的。”彭寿颐坦然地接受曾国藩的审视。他知道,这时如果自己的目光稍有回避,就会引起曾国藩更大的怀疑。在曾国藩身旁十年的江西举人,对老师洞悉一切的眼力既佩服又畏惧。回江宁的途中,他自我训练了很多遍,今天临场表演时幸而没有慌乱。

“噢!”曾国藩有点失望,略停一下说,“只当了八年的运判,便贪污十五六万银子,也可恨得很。两江的官吏都像他这样,百姓还有日子过吗?”

“大人!”彭寿颐把凳子挪近曾国藩,压低声音说,“裕祺虽然可恨,但也有可爱之处。”

“可爱之处?”曾国藩颇觉意外。

“大人有所不知。这三年来,我湘军长江水师、淮扬水师、宁国水师、太湖水师,因军饷不足,都在海州盐场以低价买盐,再以高价出卖,另外还有不少将官也利用装粮之便夹带私盐。所有这些,裕祺都没有为难。他的弟弟裕祥说,湘军打长毛功劳大,以此换军饷,或是换点零花钱,我们都支持。卑职将裕祺所记的账粗算了一下,这几年湘军水师公私共在海州盐场买盐四万引,没有纳一文盐课。也就是说,裕祺利用这批盐,支持了湘军水师约一百万两银子。”说着,把裕祥提供的账簿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没有这样的事!长庚,这账簿是裕祺捏造的,你不要上他的当。”曾国藩随便翻了几页,便将它扔到桌子上。

“大人,卑职已过不惑之年,且在大人幕中这多年,岂不知世上多有伪造账簿欺蒙上峰的事。”彭寿颐不慌不忙地说,“不过,这本账不是假的。现在大人看的是誊钞本,我看过裕祥保存的原本,有当时运盐的将领们的亲笔签名,黄翼升、李朝斌的名字都出现过几次,我认得他们的字,那不是假的。卑职也曾经暗访过海州盐场的其他盐吏,他们都说有这个事。”

“你当时为何不把那个原本要过来?”曾国藩逼视着彭寿颐。

彭寿颐被问得冷汗直流,心里叫道:好厉害的曾中堂!他很快镇定下来,答道:“裕祥那天将原本给我看过后,我就要他把账簿留下。他说他要誊抄一份,我同意了。谁知以后送来的不是原本,而是这个抄本。我要他交出原本。他说原本已送到京师去了,倘若曾中堂不能体谅的话,他将请僧王出来说几句话。”

曾国藩一听,气势低下来了。湘军水师的这些行径,他过去虽听说过,但屡次关于军饷的奏报,只字未涉及这个方面,尤其是大批水师将领夹带走私,其性质更为严重。想不到这些事,居然有人一笔一笔全部记下来了。这些丑闻若经过僧格林沁之口上达天听,岂不招致皇太后、皇上的震怒!事关他个人和整个湘军的名声,不能等闲视之。况且对于长江水师,曾国藩近来有一个异常重要的计划,这个计划绝不能因这本账簿而遭到破坏。他已经发信给在渣江休养的彭玉麟,估计彭玉麟就在这几天内会抵达江宁。

“长庚,你说裕祺这个案子该如何处置更为妥当。”曾国藩想,看来裕祺的处罚还得减一等,他先套套经办人的口气。

“大人,裕祺身为朝廷命官,掌管海州分司要缺,利用职权,贪污勒索十多万两银子,罪恶很大。论国法,当革职永不叙用,查抄家产,本人流放军台。以此为贪墨者戒。”彭寿颐神态凛然,执法甚严,与曾国藩的初衷完全吻合,“但是,裕祺有功于我湘军水师,也即有功于国家,其功可抵去一部分罪。卑职的意思是,革职赔款,遣回原籍,其他可不予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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