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之前,很多同行都劝我放弃,他们说,张海说话不坦诚,这次采访,你会很坦诚吗?”
这是2005年1月,我在广州采访张海时的第一个问题。为了不让谈话陷入僵局,问题虽然照问,我脸上却带着明显的微笑。
张海很镇定。他说:“每次采访我都很坦诚。”
我又问:“我们怎么相信你的话足够坦诚呢?”
张海还是彬彬有礼,说:“今天的采访,记录的会是一段真实的历史。”
无论是张海故作姿态,还是他演技高超,在彼此的暗地较量中,采访毕竟顺利地开局了。我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地了,因为,两年了,对张海,我始终有着隐隐的心理障碍。
2003年2月,我刚开始做《财经点对点》。张海是我的第四个采访对象。
见到张海,是在他下榻的酒店--北京长城饭店的一个大套间里。入主健力宝一年了,他一直忙着为“第五季”饮料打开市场。那次到北京,好像也是为了做宣传。
张海房间里面的人很多,地上也堆满了健力宝的饮料。摄像忙着布置场景时,张海的几位手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说,张老师还在忙,一会儿就过来。
印象中,张海不过只有28岁,眼前的这些副总、主管们多是中年人,怎么会毕恭毕敬地称张海为老师呢?“坊间关于他密宗大师身份的传言,也许真有几分道理。”等待张海出现的时候,我默默地想。
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中,张海终于气派地出场了。若非事先知道他的年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身材略微发福,眉宇间散发着老到,面容颇有几分佛相的“张老师”,比我自己还要年轻几岁。
访谈从健力宝的收购开始,几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张海笑眯眯的,我也自我感觉良好。半小时后,我按照事先对节目内容的设想,问起了关于他的那些神秘传言。这时的张海,目光开始有些躲闪了,对于当初是怎么发家的,无论我怎样追问,他都一直含糊其词,说18岁没有上完大学,他就到香港发展了。
那时候做采访,我有一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强烈欲望。为什么他要极力回避18岁以前的生活?我希望自己能够找到答案:“《新加坡联合早报》说,你曾经是密宗大师,这个报道准确吗?”
张海的表情有一秒钟的停顿,之后便开始环顾左右而言他。我明显感觉到,他脸上那种张海式的特有笑容变得僵硬了。
此后,我连续追问了3个问题,张海都哼哼哈哈,闪烁其辞,样子很像笑面虎。
我还是不甘心,干脆单刀直入:“那为什么大家都称你为老师,而不是张总呢?”
张海“呼啦”一下站了起来,依然面带笑容,却失去了耐心和风度:“不要再拍了!这个采访没办法继续了!”他边说边摘话筒,毫不客气地转身要走。
那时的我还刚开始做访谈类的节目。我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场面居然会发生。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脑子里“嗡”的一下,顿时乱了方寸。当时的节目编导更是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小姑娘。她和两位摄像一起,沉默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快要凝固了。我只能满脸堆笑,极力劝张海留下,说我们继续谈谈健力宝在未来的发展吧!
张海还是不肯坐下,站在摄像机旁和我讨价还价:“刚才那段谈话必须全部抹掉,咱们才能继续!”
我脸上堆满了更多的笑容,嘴上应着张海,眼睛却在瞟两位摄像。其实,他们都是老摄像了,电视经验远比我要丰富。两人冲我微微一点头,摄像机发出了“刷刷”的倒带子的运转声。我心里明白,带子是在空转,但是,万一气头上的张海要亲自看带子呢?
正当我飞速转动脑筋,盘算着该如何应对那更尴尬的场面时,张海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恢复了惯有的和颜悦色,说:“咱们重新开始吧!”
然而,此时的我却被笼罩在了一种被他打败的情绪中,大脑一片混沌,完全乱了阵脚。从容的心境不在了,交锋的状态不在了,连问题的方向也把持不好了。我觉得自己是被对方的气势彻底压住了。
一个半小时后,我灰溜溜地走出长城饭店,突然想起,关于健力宝前总经理李经纬被双规的问题,我还没问张海呢!顿时,我陷入了更深的自责和沮丧:我怎么就那么没用呢?
那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挫折感。回家的路上,我给刘春打电话,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埋怨自己。听完大致的采访内容,刘春劝我:“不就是没谈到李经纬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其他段落回合感不是挺强吗?节目不会差到哪里去。以后有经验了,就知道敏感问题不要那么早提出来!”
难怪刘春被老板封为“牧师”。我渐渐冷静了,开始反思自己太缺乏技巧。采访的逻辑顺序未见得要和节目的前后思路保持一致,我确实应该把敏感的问题藏到后面。对张海的采访,原本就是两人斗智斗勇,刺刀见红虽然图了一时痛快,却远不如张弛有序的问答效果更好。如何尖锐地质疑,同时又保证采访的顺利,这确实是一门要慢慢体会的学问。
时隔两年,恰逢《社会能见度》开播。作为健力宝股权纠纷事件中的核心人物,张海又一次引起了我的兴趣。
在哪里摔倒的,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再见张海,我希望采访能够圆满而精彩。大概还记得当初的挫败,临行前,刘春特意为我打气,说别怕张海急,他要真是掉头就走,咱们就跟拍整个过程。
但是,两年前的阴影似乎还是挥之不去,这毕竟是浑身带刺、老到世故、并且让我记忆如此深刻的张海,我该怎么开场呢?
飞往广州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一条短信,落款写着:“吴征(不是杨澜家那位)”。
如今,这个文质彬彬,颇有才气,自称不是杨澜家的吴征已经在凤凰北京任总编室主任,但当时,他还只是在业余时间给《社会能见度》帮忙出主意。
看到短信,我连忙回复表达谢意。正是这条短信,向我建议了开场那个关于坦诚的问题。它让我对张海的再度采访,有了一个至少让我自己还算满意的开始。
在广州再见张海,感觉他成熟了,沉稳了,度量也大了。两年的历练,让他的言谈举止少了很多的年轻气盛。他还是在微笑,保持着这两年面对媒体的一贯表情。他也还是很会说话,很会兜圈子,不断为自己打着圆场。
自始至终,我都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在谈到不同话题时,张海的时而侃侃而谈,时而一语带过。尽管很不情愿,此时的张海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很配合摄像机地去面对他曾经的气功大师身份。
我问张海,为什么不再回避这个话题,前后变化如此之大。他还是很有风度地笑,说他喜欢《社会能见度》这个名字,当年我的身份是财经记者,而今天是做《社会能见度》,所以,他可以多谈一些了。
其实,张海并不是我采访过的第一位商人或企业家有着说不清、也不愿说清的过去。在被冠上光环之前,他们是谁?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甚至连他们姓甚名谁,都在被极力掩藏或者重新包装。神秘,这是那一代成功商人的共性吗?
节目播出后不久,一天中午,北京节目中心副主任潘力潘老师突然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知道吗?你采访的那个张海被拘留了!”
看到我满脸狐疑,潘老师接着说:“都在新浪首页上了,肯定没错!你采访的人怎么又进去了一个,以后怕没人敢接受你采访了吧!”
潘老师这句半是玩笑半认真的话,让我想了很久。的确,从杨斌、张海到后来的顾雏军,他们都是曾经的风云人物,因而成为我采访的对象,他们也都触犯过法律,因而走进了高墙。无论是在过去更为单纯的计划经济时代,还是在像西方那样更加完善的市场经济里,我都很难想象,会有张海们的出现。
我想,如实地记录他们,记录我们这个时代的剪影,这大概就是我做节目的初衷和动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