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赧王四年(公元前311),见好就收的秦惠文王,主动提出和解。愿把秦国武关以外的土地,割让给楚国,作为交换,楚国把黔中郡(辖区包括湖南省西部和贵州省北部)割让给秦国。
秦惠文王此举看似好意,实则暗含杀机。
武关以外的土地,面积大抵相当于商、於地区的一半,满打满算三百里吧。其人口稠密程度和经济发展水平,确实应该比蛮荒的黔中郡要好得多。可是占地广阔的黔中地区却是楚国首都的卧榻之侧,起到天然的缓冲与屏障作用。如果这笔交易做成,在未来的日子里,秦兵完全可以毫不费劲地顺长江而下,直趋郢都(湖北江陵)。而且汉中郡、黔中郡、巴蜀地区,联成一片,等同于秦国的国土面积一下子扩张了数倍。
可是愚蠢的楚怀王没能看出这步棋的杀机所在,仇恨吞噬了他的理智,竟然宁愿白送黔中地区给秦国,条件是只要得到张仪这个人。而更令人惊奇的是,张仪竟然也愿意自投罗网。
他这是干嘛,活腻歪了吗?秦惠文王也这么问。
可是张仪就是张仪,他说,我有招。
这回张仪没吹牛皮,性命攸关,量他也不敢吹。他确实有招。什么招数呢?其实就是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楚怀王的宠臣靳尚,当年张仪穷困聊倒时在楚国结下的“好友”,现在这层关系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张仪一踏上楚国的国土,迅即被投进大牢,这个没有悬念。同样没有悬念的是,张仪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放了出来。
当然,这得归功于靳尚。
我们在前面说过,楚怀王-靳尚-郑袖之间存在着一条奇怪的生物链:楚怀王对郑袖言听计从,而郑袖对靳尚言听计从。也就是说,楚怀王拐个弯对靳尚言听计从。
于是,靳尚对郑袖说:“大王这个人您是清楚的,一惯喜新厌旧,而张仪是秦国的重臣,秦王一定会想方设法营救张仪,送美女肯定是免不了的,到时您还有好日子过吗?”
郑袖吃惊不小,于是整天缠着楚怀王哭鼻子,连睡觉也不让楚怀王安生。
郑袖哭哭啼、唠唠叨叨,归纳起来就这么一个意思:“杀死张仪,固然可以出一口恶气,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呢,秦国肯定不会善罢干休的。明儿我母子就动身去南方,走得越远越好,免得成为秦国的鱼肉。”
美人要被秦国的鱼肉?楚怀王真是肝胆俱裂,好吧好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于是,张仪就大摇大摆地走出楚国的大牢,正如他当初大摇大摆地走进大牢一样。
这就是楚怀王的水平,还敢跟秦国斗。
然而刚脱离鬼门关的张仪,压惊酒还没顾得上喝,竟又做出一个十足令人称奇的举动:竟然威胁起楚怀王来,并且威胁成功了。
楚怀王碰到张仪这个人,实在倒霉。
张仪对楚怀王说:大王应该识相一点,秦国只要出二路奇兵,便可扫灭楚国。一路出巴蜀,顺岷江而下,一日三百里,不出十天,即可抵达捍关(四川奉节),楚国西部边境就得改姓秦;二路出武关(陕西丹凤县境),楚国北部屏障也得断送。这样,秦军乘势南下,不出三个月,楚国就得从地图上抹去。
说得楚怀王冷汗直冒。
楚怀王想想,反正人也放了,又不想白白交出黔中地。遂同意与秦国结盟。
张仪跟泥鳅似的,来去无比的自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简直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楚国难道真的全是蠢货,就没有一个人能识破张仪的本来面目吗?
事实并非如此,楚国此时就有一位相当清醒的人。
依据阴阳消长的原理,阴盛则阳衰,小人得志,满怀抱负的君子们自然就得靠边站、坐冷板凳。不管何时何代,有君子,必有小人,有小人也必有君子,不可能全是小人,也不可能全是君子。全是小人的是地狱,全是君子的是天堂,问题是我们生活在人间世。
就个人而言,一人之身,也是君子、小人的混合体,君子的品性多一点,此人就是君子,小人的劣质多一点,无疑就是小人。套用西方的一句话说就是,上帝与魔鬼只是一步之遥。因为每个人身上,同样潜伏着上帝与魔鬼的因子。
对于一个领导人来说,他当然要用君子,没有谁会蠢到铁心用小人把国家搞砸,除非这人有病。同样,也没有一个人会铁心以小人的面目出现,无端遭人唾骂,必定要披上伪装,摆出一幅高善的面孔。这就是人世的复杂。
后世所以称那些开创太平盛世的君王为“英主”,是因为他慧眼识人,在朝中营造了一股势力--正气。在正气张大的氛围里,君子自然继续君子,小人则不得不把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收敛起来,也转化成君子。
这就是气场。
相反,朝中阴阳怪气大行其道,阿谀奉承如鱼得水,于是阴气上升,阳气下降,小人得志,君子失意。这就是所谓的亡国之征。君子不想在这个糟糕的气场里被同化,又不能当睁眼瞎,明知不可为也要强行为之,明知孤木难支将倾的大厦也要支一支,于是,悲剧就产生了。
悲剧的潜台词就是悲壮。
前尘往事里,有无数这样可歌可泣、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故事,一次次地令我们气愤,令人我们不平,也令我们景昂。
高山昂止,景行行止。
眼下,楚国就有这么一位令我们景昂的人,一个伟大的悲剧人物--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