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大学毕业在南方某经济部门参加工作后,也常和同事们谈起中国社会的封建割据和占山为王的思想,我们当时得出的结论是,小农经济长期主导的中国经济社会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思维形式。魏金山如此,赵大嚷嚷如此,接下来不管姓张姓李,只要是老大都不可能挣脱这种思想的束缚,那就是:“我当官我就要说了算,我不说了算,我当这个官干啥。”
赵大嚷嚷当了漠北村的老大,开始还不愿放下鞭杆。是小学校的王老师、孙大裤裆、木匠刘三加上曹树林一帮人好说歹说,赵大嚷嚷才把大鞭杆交给他兄弟赵老蔫。他跟这挂大轱辘车跟这四匹牲口有感情啊,四匹骡马在他的心中像他的四个孩子,他可以骂可以打,但别人说个“不”字或戳一指头都不行。四匹骡马中特别是那匹枣红色的大辕马,这马前裆宽,四条腿像四根柱子似的,双目炯炯有神,两只鼻孔很大。赵大嚷嚷只要喊一声“驾!”它会把脖子一梗腰往下一杀拉起车就走,它对赵大嚷嚷可以说到了息息相通的地步。赵大嚷嚷这回交了大鞭了,开始的日子,他老觉得屁股发痒,时不时地跳到大轱辘车的车耳子上坐一坐,摇晃摇晃身子,过过赶车的瘾。最初,他还有点儿怕走出家门,怕人家管他叫赵主任,觉得走在漠北村的土路上有点儿手脚不相随,有一次竟走顺了拐。他没有什么官架子,村里人儿请满月女嫁人,他有请必到。他不像魏金山,魏金山整天一副阶级斗争脸,沉脸不放的,让社员们都有一种畏惧感,而赵大嚷嚷却照常和村里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年轻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他看中了我的挎包,对我说:“我上公社,看公社的那些人都挎着,挺好的。”说完不由分说,扔给我两元钱,就从我肩膀上掠了过去。后来我看见他天天在肩上斜挎着,这是他和漠北大队人们的唯一区别。挎一只黄颜色的挎包,我们叫军挎,是一种时尚,是从学生开始的。当时学生疯一般地尊崇军人,军挎和军帽是两件标志性的物品。后来蔓延到社会,戴军帽挎军挎成了干部或有一定身份人的象征,干爹赵大嚷嚷也自然接受了这样一种时尚文化。
全大队打完场了,赵大嚷嚷偷着找到木匠刘三、孙大裤裆、赵老蔫几个靠得住的人,趁着月亮地将扬场扬出来的好粮食、好玉米、好谷子、好高粱又往玉米秕子、谷秕子、高粱秕子堆里掺了许多,几个人忙活了大半宿,又是害怕又是高兴。高兴的是明儿个社员分秕子的时候一口人又多得了几斤成粮食,那年头一斤粮食都可以救一条命;害怕的是别让村里的坏种发现,要是向公社打个小报告说瞒产私分了,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第二天分秕子的时候,社员们一个个乐呵呵的,他们的心里有数,分到的粮食回去过过筛,会多出几十斤的好粮食。那时候,大队要向公社粮站送公粮、购粮,还动员再交爱国粮。最好的年头,漠北村一口人也就只有三、四百斤的粗粮,而且粮食要统一放在大队的仓房里,半月二十天地放一次粮,各家各户到时候提着条口袋把全家分的几十斤粮食背回去。赵大嚷嚷知道挨饿的滋味,亲眼看着他爹赵三秧子饿死的情景。前两天传来消息,于家窝铺大队因为瞒产私分,大队新上来的主任于宝财不但撸了官儿,还让公社抓去关了两天,公社袁革部长还特别打电话叮嘱赵大嚷嚷不要犯于宝财的错误。赵大嚷嚷庆幸他先就加了小心,没让那些不靠勺的人沾上边儿,他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漠北村像石门山下的河水暗流涌动,有多少可恶的家伙撅着鼻子在他背后嗅来嗅去。这个貌似粗鲁的北方汉子竟然有着一些精细的心计,后来的许多事情都证明了这一点。只这一次,木匠刘三就服了赵大嚷嚷,说他是个当官的料,干啥事不但护犊子还胆大心细。
刚打完场,公社就来了通知,全公社八个大队,每个大队三十个社员,由大队一把手带队到于家窝铺搞修渠大会战。这样的会战,漠北公社每年都干,都是社员自带工具,自带行李,大队办集体伙食。赵大嚷嚷听到通知马上打发木匠刘三和赵老蔫去了趟于家窝铺先去打个盘子,安排好吃住的事。临出发前他还特意叮嘱赵老蔫:“不能安排到你老丈人家,要分清阶级路线。”这正如说评书的人常说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刘三和赵老蔫去安排了做饭的地方又找了几家人家安排了住宿的地方,回来向赵大嚷嚷做了汇报。到了开工的日子,赵老蔫的大轱辘车拉着做饭用的家伙什儿,几个年轻小伙子轮番举着用黄漆写在红旗上的“漠北大队”队旗,漠北大队几十个男社员在赵大嚷嚷的率领下也算是浩浩荡荡向于家窝铺进发了。
这次于家窝铺大会战是修一条大渠,公社的意图是把西辽河的水引到小腾格里的一片沙地中。起先漠北村分到的渠段是一块平地,总长度大约有一公里长,宽度却是四米,深度按水平抄是两米。赵大嚷嚷领着刘三几个把整个水渠都看了一遍,觉得漠北大队这段干起来,看似容易实则难,土方量忒大。紧挨着漠北大队渠段的是下水泉大队。下水泉大队的渠段虽然只有一华里,可不是坑就是包,中间还有一条窄水沟子要下两个水泥管。刘三贴着赵大嚷嚷耳朵说:“下水泉这段看着难,干起来容易,我目量过,用工量只有咱漠北的一半都不到。”赵大嚷嚷眯着眼微微一笑。
公社召开工地工程会议。这一阵子,公社革命造反派没闲着,公社原来的书记、主任不是打倒就是靠边,全部趴下。只有一个武装部长袁革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县里要他代理漠北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大会战不是小事,所以袁革要亲自挂帅。他先讲了形势一片大好的话,接着就落实工程任务。没等他布置完,下水泉大队的当家人韩大撸就造了反。他把腰间扎着的牛皮带紧了紧跳到地中央气咻咻地嚷道:“这回大会战不公平,凭什么给我们这段,这明显是熊我们下水泉没人!”袁革部长也知道下水泉这段难修,而且按技术员先前的安排,这段地形复杂的渠段是分给了上水泉大队的。可上水泉新上来的当家人是袁革部长的连襟,前几天晚上他连襟领着他小姨子找了他,没鼻子带脸地好个数落,死缠活缠地把这段工程推了出去,这才换了下水泉。
袁革心里有这点儿鬼,也不敢硬拍韩大撸,只好由着韩大撸在地中央可着劲儿噜噜。袁革急得直搓手,一个劲地说着小话,并一再说:“看哪个大队能发扬下风格。”除了韩大撸在地上嚷嚷,其余七个大队的头儿都咕嘟着嘴不吱声,有的低着头抽烟,有的双手搂着小腿靠在墙上打起鼾来。
抽了两根烟的工夫,赵大嚷嚷从炕沿上站起来说:“这样吧,我跟下水泉换!”赵大嚷嚷一句话语惊四座,袁革的脸马上乐开了花,重重地出了口粗气,下水泉的韩大撸也止住了噜噜,其余的人也都欠欠屁股坐直了腰。赵大嚷嚷顿了下又说:“可我有个条件,大家都不愿干是嫌这段不是坑就是包的不好整,我没有推车子,得给我整几台推车子。”袁革迫不及待地问:“那得多少台?”赵大嚷嚷不慌不忙地说:“总得十来台吧。”其实,他昨天夜里听公社水利员说,县里头两天拨给漠北公社十台钢钢新的手推车,所以今天才说这话。干爹赵大嚷嚷并不笨,在粗眉大眼的后面藏着许多精明的算计和许多的狡诈。对于讨价还价来说,那是漠北人的一种本能。从娘胎一出来,那“哇哇”的哭声先引起娘的爱怜,目的是要奶吃,所以说漠北人有句俗话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袁革连个锛儿也没打立即说:“那好办,你明天就派大车上公社拉去。”人们这才惊呼了一声,尤其是韩大撸好像明明该他和的麻将牌,却让赵大嚷嚷和了,而且还是自己点的炮儿。赵大嚷嚷心里美滋滋的,这件事又有麸子又有面。其他人都觉得这赵大嚷嚷技高一筹,他可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赶大车的车老板子。赵大嚷嚷瞅着人们惊羡的目光笑着说:“操,甭拿那眼神瞅我,我不能劁猪割耳朵两头受苦。”
十来公里长的大渠会战开始了,也算是红旗招展,彩旗飘飘。
赵大嚷嚷扛着张铁锹挎着军挎满工地跑着,他让木匠刘三把三十个人按组分开,把十台手推车安排在几个大土包上。大土包和坑洼间修平了道。干活是空车上坡,装上土重车下坡时,只要向下用力一推,车就带着人跑起来。一些年轻的社员都愿去推车,觉得好玩。漠北大队的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工程进度也非常快。
竖在工地上的大喇叭不断地反复地播放着高昂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曲,不断地播放着先进人物的先进事迹。赵大嚷嚷和漠北大队这回在全公社可是出了名,什么“知难而进的革命造反派”,什么“战天斗地的英雄”,什么“抓革命促生产的英雄集体”,漠北大队的人们甭说有多美了。
在彩旗飘飘歌声嘹亮的大会战中,属漠北人干得有劲,出现你追我赶的场面。小青年们边干活边扯着嗓子唱,“……,……。”“十冬腊月发大水哇,冲得满地高粱头啊。”赵大嚷嚷也带头唱着“太阳出来你就红似火呀,红似火呀,干劲上来不由我呀,不由我。”小青年们跟着乱唱“太阳出来红似火呀,闹劲上来……,疯劲上来……,傻劲上来……,浪劲上来全不由我呀——”“哈哈……”
漠北大队来修渠的社员中,年龄最大的是张老倔。
他那年已经五十来岁了,因为光棍一人,人走家也搬,参加大会战带出一张嘴可以不用自己做饭。他自己愿意来,赵大嚷嚷也就同意了。张老倔是我妈的亲表哥,按辈份说,我管他叫表舅。
他1946年参的军,在****的四野当兵,抗美援朝时,又入朝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