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天命之年的他和将近天命之年的我突然像小孩子似地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把秘书小姐都闹愣了,赶紧拿纸巾递给我们。
我用力砸他一拳问:“咋还改了名了?”
他说:“那年从家里跑出来,跟着几个盲流到了黑龙江,我怕人家查出来,就隐姓埋名了许多年。”
我说,“现在没事了,你可以恢复原来的姓名了。”
三哥说:“我还真想领着你嫂子和你侄子侄女回趟老家去归亲认祖。”
他又很兴奋地对我说:“嗨,你嫂子可漂亮了,是个二毛子,她姥姥、姥爷都是白俄罗斯人,她爷爷是满洲里那圪垯的,她奶奶是达斡尔人,她比翠花婶都漂亮多了。三个孩子你侄女大,现在在美国读博,你两个侄子一个在跟我干,一个在上海交大读大三。三哥跑出去没白混,也正赶上好时候了,把公司越整越大。要不,”他停住了,望了望我,刹那间脸色有些黯淡,但很快又调整过来,继续跟我说:“前年我还回漠北一趟呢,变化可大了,原来溜光的沙坨子大部分都让柳条子、骆驼蒿给盖住了。我把大哥的坟也归拢到你大爷和二哥的坟地,我爹和我大哥早就平反了。我还特意备了些纸马到老倔叔的坟前烧了。辽河县的县长还在黑石镇最高级的酒店宴宾楼招待了我。哎,我还忘了跟你说了,大哥跟乌云嫂子生的那个侄子干得不错,在黑石镇开了个装潢公司,生意可火了。我原先想让他跟我去干,他执意不肯,说到哪儿也得凭自己本事吃饭,我一想也是,就由着他去吧。”
他顿了一下又说:“只是西辽河快干了,你说那么大一条河,几十年的工夫咋说干就干了?”
三哥和我太激动了,我俩在沙发上这半天手就没松开过。
我看三哥说得差不多了,忙问了一句,“三哥,你在东北那边有没有我干爹的消息?”三哥摇摇头说:“没有,我回回上漠北,不少人都问过我,尤其是翠花婶问我两三次。”他又顿了一会儿,说:“你干爹是个好人,当时就是那个形势,我没怪过他。”听了三哥的话,我心里说,干爹啊,你是死是活怎么连个音讯也没有呢?
三哥的业务比我还多,电话接的比我也勤,他说他得赶紧回去,和俄罗斯一位客商有一大单的生意马上就得签约。
三哥走了,我心里压着三十多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在机场抬头望着天空刚刚起飞的三哥乘坐的那架客机默默地祝愿着:三哥,我祝你事业发达,生活幸福,任三爷、任大哥、任二哥,你们如果在天有灵也该阖上眼了。我顺口就吟了一句,“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自己眼中的泪水竟也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
辽河县中学那些蝗虫在外面飞够了,飞累了,国家也下了停止大串联的通知,于是又都飞回来了。学校发了几次通知,要求学生回校闹革命,否则该毕业的不给发毕业证该升级的不准升级,我只好又回学校去撞钟。
回到学校后,我时常看见魏反修,他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据同学们说,最让他引以自豪让他沾沾自喜的是在北京中央军委小礼堂,他受到副统帅****和江青同志的接见。在接见会上是他带头喊起“誓死用生命和鲜血保卫毛主席保卫林副统帅保卫江青同志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口号,他还向中央文革向江青写了血书,坚决“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江青同志的指示办事”。
这回回学校,让我还感觉不同的是,学生们仨一帮俩一伙地净往街上跑,跟那些工人、干部搅在了一起。大街小巷兴起了辩论的风气,只要人扎堆的地方准保是有人在辩论,屁大个事也要争个脸红脖子粗的,什么事也都上升到保卫毛主席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立场的高度去分析去认识。
我因为干爹的关系认识了鲁富贵的儿子鲁忠。他比干爹大几岁,在县农机厂当工人,他还有个儿子叫鲁国明才读小学一年级,按学年说他也该上小学二年级了。鲁忠的媳妇姓何,至今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只管她叫何婶。我上鲁家常和他们一起说学校的事说红石镇的事,有时也说到漠北村说我干爹的事。从干爹那说,我管鲁富贵叫爷爷,管鲁忠叫叔叔管鲁国明叫小弟。我和鲁家不但有这么点社会关系,更重要的是对辽河县、红石镇发生的一些事的看法非常合得来,那年月动不动问什么观点,我和鲁家的人是一个观点。何婶为人很好,一说话就带笑。她跟鲁忠的感情很好,没事时总是笑眯眯地瞅着他。她待我也很好,每次到鲁家,何婶总要悄悄地对鲁忠说:“侄子来了,我去买点莱,给侄子做点好吃的。”其实那年月街面上也没什么好买的,要是赶上县屠宰场处理猪、牛、羊的下水或骨头什么的,何婶会买点回来给我打牙祭。但她又买不多,手里没多少钱,所以做好饭菜端上桌,便坐在一边看着我们吃,等我们吃完了她才吃。我当时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可是何婶盛情难却,再加上肚子里的馋虫蠕动着,只好去吃。
在学校又待了两个星期觉着天渐渐热了,我又请假回家换衣服去了。
快到干爹家门前时,翠花婶正从干爹家出来,于桂云在后面送,两个人又说又笑的。看见我,翠花婶抬起巴掌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子说:“小兔崽子,不好好在学校念书,净往家跑啥?不是村里哪个丫头片子勾着你了?”我感觉翠花婶那一巴掌像个棉花包似的拍在肩膀头上挺舒坦挺美的。我脸红了一下,朝她们笑一笑撒腿就跑了,背后传来翠花婶和于桂云的笑声还有翠花婶的一句话,“这小兔崽子还知道害臊呢,才几天的小孩伢子,说长大不知哪一会儿呢。”我回到家,见到妈把见到翠花婶和于桂云婶的事说了一遍。妈说:“打过了年你翠花婶好像比早先心情好多了,天天看着她笑,那笑声满村子都能听得到。”妈真不愧是一位教师的夫人,说话还挺艺术的,讲究修辞讲求夸张,翠花婶笑声再高,漠北村这么大,笑声也不会让满村人都能听得到。妈最后又打了个唉声说:“你干爹怎么也得找个人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啊。”
我知道我先在家的时候,妈和于桂云婶两个就撺掇着给干爹说媳妇。女方是于家窝铺于桂云的两姨姐,她男人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被人揭发说他出身地主家有变天账,被大队游街示众,最后一害怕上吊死了。女方看我妈和于桂云婶当介绍人就说:“你们俩说的话我还能信不着?可那死鬼撇下两个孩子我得带着。人,我没啥挑剔的,人家也没啥说的,要是成了,我跟于桂云成了妯娌还不是好日子?”我妈和于桂云满心欢喜地回来了,于桂云不好张嘴,全都是我妈去说。我妈跟赵大嚷嚷说:“大兄弟,你这么一个人下去也不是个曲子,嫂子想给你介绍个人。”赵大嚷嚷笑着说:“让嫂子受累了,哪的人,多大岁数?”我妈说:“和你同岁是于家窝铺的人。”然后就把和于桂云一起去于家窝铺提亲,于桂云两姨姐的情况细说了一遍。没想到干爹听我妈说完,就像吃药过敏一样,跳下地连着说了几个“不中!”最后补了一句,“我要是娶了这样的人,往后还革命不?”我妈一看干爹来了犟种味,往下什么也没说下地就回家了。别看我妈没念多少书,但跟着爹这些年也学了不少字,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都能锛锛磕磕地读下来,做什么事挺有个进退的。她知道赵大嚷嚷的脾气秉性,所以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
翠花婶听说我妈和于桂云婶去给赵大嚷嚷说亲,就讥讽于桂云说:“哪有兄弟媳妇给大伯子张罗媳妇的?”后来听说赵大嚷嚷不同意,说亲的事吹了就说:“那八成是两个人的八字不对,不是一家人就不进一家门儿。”妈跟我说:“你翠花婶也是个苦命的人,就差在一件花夹袄上。”
实际上,我头几年就听任家三表哥他们说过翠花婶的事。当时他们管孙大裤裆叫“老公”,我当时不懂就问:“啥叫老公,那老母又是谁?”任三哥说:“傻蛋,这都不知道?老公骑骟驴少**,孙大裤裆,”任三表哥突然瞅个冷不防摸了我一把小鸡子说:“孙大裤裆把这个丢了。”然后一五一十地跟我说起孙大裤裆和翠花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