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漠北人的方言中，带有“杆子”一词的话还真不少。比如蹽杆子、拉杆子等等。我知道拉杆子是土匪的黑话，是有人拉起一帮人来上山为匪；蹽杆子，是走了跑了，但这句话是怎么组合在一起的，怎么解释它的语法关系呢？这一回赵大嚷嚷和王大为之间出现了信任危机，赵大嚷嚷说他要蹽杆子。
赵大嚷嚷送亲从北郊大队返回来，刚一进街就遭到争造司的截杀，进了小浴池的院子，又听到千钧棒们一番诉说，立刻火冒三丈。原来就在赵大嚷嚷回漠北送亲去那天中午，千钧棒们还有六、七个人没吃饭，饭就没了。这六、七个人就吵吵嚷嚷地让快给上饭来。食堂的师傅隔着端饭端菜的窗口吼了一声，“嚷什么嚷，没饭了！”这六、七个人就在食堂屋里一边用筷子敲着碗一边喊：“快上饭吧，快上饭吧，饿死人啦，饿死人啦！”叮叮当当的敲碗声还有阴阳怪气的叫喊声一顿把朱拥军喊来了。朱拥军是带着气进屋的，进屋就吼了一句：“你们是饿死鬼脱生的？你们就将就一顿不行吗，一顿饭不吃就能饿死咋的！”这六、七个人一听这话就恼了，立刻围了上来，要跟朱拥军讨个说法。朱拥军才不怕这几个千钧棒呢，硬对硬地说：“现在要大联合不打仗了，我们百革造也不是养大爷的地方，今天把饭吃搭粮了，你们就是吃了我也吃不上饭啦！”这六、七个千钧棒把筷子和碗往水泥地上一摔气冲冲地说：“他们不管咱们饭啦，谁还在这儿吃这份下眼子食，咱们蹽杆子吧！”辽河县的人们把吃饭的人还没吃完饭，饭就吃净了叫作把饭吃搭粮了；又把那些给别人低三下四做事的人叫下眼子人，下眼子人吃的饭自然就是下眼子食了。他们这么一喊很有煽动力，立刻也就有几个端着碗吃饭的千钧棒连碗带饭朝地下一摔扭头就走了。幸亏有几个漠北大队来的小青年站出来说：“别管咋说，咱们是赵大嚷嚷带出来的，赵大嚷嚷待咱们不薄，咱们不能说走就走，要是走的话也得等赵大嚷嚷回来吱声一声再走。”大家觉得他们说的话在理，多数人也就没跟着他们蹽杆子，可那六、七个人还有几个到底气不过蹽杆子了。
这些千钧棒们围在赵大嚷嚷的身前身后添油加醋地叙说了一遍，立刻就把赵大嚷嚷气得火冒钻天的，他一拍大腿说：“操******，这整的啥事，我去找姓朱的去，他们要这么整，咱们都蹽杆子。”
赵大嚷嚷的火上来了，他扭头正想出院，上楼上去找朱拥军，刚好看见王大为阴沉着脸向他走来。赵大嚷嚷劈头就问：“王指挥，我的人咋走了？”王大为也没好气地反问道：“老赵，这话我该问你，你的人咋走啦！”赵大嚷嚷立刻顶了回去，他大眼珠子一瞪说：“我不是回家没在这吗，你们不给饭吃，人家还在这糗着干啥！”王大为说：“谁说不给饭吃啦，那不是把饭吃搭粮了嘛，现做饭也得个工夫不是，他们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赵大嚷嚷大声嚷嚷道：“那可就怪了，这饭早不吃搭粮晚不吃搭粮，怎么偏偏在我不在的时候吃搭粮啦，这不纯粹是给我这帮弟兄气受吗？”王大为说：“老赵，你怎么净说歪理呢，吃饭吃搭粮是常有的事，你就在这也备不住吃搭粮了，你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呢？”赵大嚷嚷一听这话就更火了，把头一扭说：“咋就没觉悟，我他妈回来的时候差点让争造司的扎枪戳个透亮，我都回来了，你还说我没觉悟。你要这样说，咱们趁早武大郎放起花，散烟！”这时候，朱拥军两只手沾着白面一边摆着手一边解劝道：“二位，你俩就别争吵了，这事都怪我，是我对贫下中农兄弟态度不好惹的祸。我知道赵副指挥快回来了，已经安排食堂给咱贫下中农兄弟晚上包饺子吃，吃饺子的时候我向大家做检讨斗私批修。”朱拥军一边说着话一边插在两个人中间向这边挤挤眼向那边斜斜嘴。两人停止了争吵，王大为皱着眉头转身走了出去。朱拥军用胳膊肘拥着赵大嚷嚷，又对旁边的千钧棒们说：“还不快扶赵副指挥回屋歇着去，一会儿咱们好吃饺子！”千钧棒们听说吃饺子也就都乐了，大家簇拥着赵大嚷嚷回他的卧室兼办公室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王大为、郝卫国来了。食堂的师傅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饺子。朱拥军看大家都吃上了，就站在食堂的地中间，拍了拍手说：“就着大家吃饺子这个工夫，我向大家尤其是贫下中农兄弟们做斗私批修，由于我老三篇学的不好，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树立得不牢固，所以这几天我服务态度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严重地影响了和贫下中农的团结，对此我向大家做深刻的检讨。本来饭吃搭粮了就是我的责任，食堂的师傅把饭也做了，可我没把话说明白，引起贫下中农战友们的误解，让他们生气走了。我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我一定接受贫下中农的批判。”实际上，吃饺子的人们除了王大为、郝卫国还能听出朱拥军说些什么话外，就是赵大嚷嚷也只是听个大概意思。千钧棒们吃上香喷喷的饺子，早就忘了朱拥军说的些什么话了，都眼盯着饺子碗忙着咧开大嘴吃饺子。有几个人吃热了，把棉袄扣子解开，露出淌着汗的胸脯和肚皮。
听朱拥军说得差不多了，赵大嚷嚷端着半碗饺子边吃边走到他跟前说：“行啦，行啦，朱副指挥，话说破无毒，给弟兄们叨咕叨咕也就中了。”他又转过脸对着王大为说：“我刚回来时，一听说我的人没吃饭就给整走了，我是挺来气的，要不是看你们使电驴子送我的份上，我立马就蹽杆子了。”
然后又面向还在狼吞虎咽的千钧棒们说：“朱副指挥刚才做的斗私批修大家都听到了吧。我们自个儿也该斗斗私批批修，只为一顿饭没吃上就不革命了，这是咱们革命立场不坚定的表现。我今儿个也动了要走的念头，这说明我脑袋瓜子里也有私有修，我也得好好斗斗，批批。”
随着食堂里煮饺子的腾腾热气渐渐散去，人们心中原先积蓄的一点怨气也被饺子压在了肚子里，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王大为他们也没再说什么，千钧棒们只觉得这顿饺子吃着挺香的。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王大为碰见了周部长，两个人说话搭理地进了周部长的办公室。说了一会儿话，自然也就说到赵大嚷嚷。王大为说：“我总感到赵大嚷嚷这块儿有点不对劲儿。”周部长说：“怎么不对劲儿，你说说看。”王大为就赵大嚷嚷送亲前前后后的经过说了一遍，其中也说到武达对赵大嚷嚷的劫杀和千钧棒们起哄走人。周部长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他低声说：“大为同志，辽河县现在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很严峻，阶级斗争也很复杂，在这种鱼龙混杂的时刻，可要把事情往深处想一想，你现在是一派的头儿，有些事情不往坏处去办，但得往坏处去想。”王大为鸡啄米似地点着头，并说：“你说的是，有些事我想得太简单还真不中呢。”
这些日子，打支左部队李主任开过大联合的会议后，百革造和争造司全是打嘴架，两家的大喇叭吵个不停，把个黑石镇吵得鸡犬不宁，许多人害怕站在外面震得耳朵嗡嗡乱响，干脆躲在屋里不出来。一些小姑娘、小小子出去拉屎尿尿，捂着耳朵跑出去再捂着耳朵跑回来。
赵大嚷嚷送亲的第二天下午，翠花婶让她表姑父牵着毛驴把她送到县委小浴池。翠花婶惦记着要见赵大嚷嚷，她跟表姑家人说：“我们漠北大队上黑石镇来了十来个人呢，我去看看。”并和表兄弟、表兄弟媳妇约定好，他们三天回门时顺县委走，她跟他们一起回家。
县委门口收发室的老杜一听说是找赵大嚷嚷的，赶忙领他们去了小浴池，还没进院就喊：“赵副指挥，有人来看你。”闹得翠花婶挺不好意思的。她表姑父看把人送到地方了，也没进屋就牵着驴回北郊大队了。赵大嚷嚷从屋里走出来，老杜不知道翠花婶和赵大嚷嚷是啥关系，所以不便多说话，就回收发室了。
翠花婶跟着赵大嚷嚷进了他那间办公室兼卧室的屋子。这间屋子原来是县委、政府领导们洗浴完的休息室，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闹得书记、县长们人心惶惶，哪还有闲心来洗澡，即使来洗澡也不敢上休息室来了，休息室就空了起来，做了赵大嚷嚷的卧室。这屋子里除了有床有办公桌外，原来还有一套大牛皮沙发，屋子给赵大嚷嚷做了卧室，朱拥军就把沙发调到百革造的指挥部去了，休息室其它设施则原封未动。
翠花婶进了屋就满屋撒目着，边摸着看着边说：“你可真会享福，怪不得来了就不回去呢。”她走到床边用手摁了摁厚厚的还带有弹性的床垫子，撒贱地问了句，“这大个床就你一个人住？”赵大嚷嚷只是“嘿嘿”地笑着，却不回她的话。翠花婶转悠到窗台前，用手捻着紫红色灯芯绒落地窗帘说：“啧啧，这好玩艺儿咋都挂到窗户上了，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把好玩艺儿都整瞎了，这得做多少件夹袄哇！要这么看，文化大革命真还得好好闹闹呢。你记住了，赶明儿个回去时，扯下一幅子拿回去，够我跟于桂云一人做一件夹祆的了。”这时赵大嚷嚷搭了一句，“这里好东西多了去了，咱们大队的喇叭就没他们的响，等完了事我非带回几个不可，到那时候咱们一广播，东西两村子、河南河北的都能听到咱们说话。还有这桌子椅子比咱们公社书记的都好，走时我也带着。”翠花婶白了他一眼说：“你就想着你那大队部，人家这儿你连挂念的话都没有。你记住，这窗户上当帘子挂的灯芯绒千万拽一幅回去，过大年时我跟于桂云就等着用它做新夹祆呢。”她的手摸挲着，突然像是触电般一惊把手抽了回来，原来她的手摸到暖气片上了，吓了一跳。
赵大嚷嚷把翠花婶安排在先前吴凤凤住的那个屋子，晚饭也是端到屋子里吃的。
半夜的时候翠花婶蹑手蹑脚地推开赵大嚷嚷的屋门，又反手把门关上，插上门栓，紧走几步就上床钻进了赵大嚷嚷的被窝里，两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赵大嚷嚷那宽厚的胸怀，那结实硬朗的肌体给翠花婶一种安全的可以充分依赖的感觉。她用双手上下抚摸着赵大嚷嚷硬实而温暖的脊背，她已经比较熟悉那隆起的腰肌和脊梁了。她狠狠咬了两口赵大嚷嚷的胸脯，然后用手把赵大嚷嚷仰起的脑袋搂住扳下来，把嘴巴贴在赵大嚷嚷的耳边小声说：“轻点吧，我有了，揣上你的孩子了。”像拉住了大轱辘车的滑杠一样，赵大嚷嚷立时停止了动作，也小声问了句，“啥时候有的？”翠花婶说：“俩月了，就是从靠山屯回来那一次有上的，不信你摸一摸。”
赵大嚷嚷那粗糙的大巴掌舒展开轻轻地放在翠花婶的肚皮上又轻轻地移动着摸挲着。果然在翠花婶那柔软的热乎乎的肚皮下，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小小的尜样的东西。赵大嚷嚷突然又把翠花婶紧紧地抱住，翠花婶娇嗔地说：“轻着点，别压着孩子。”两个人搂抱着亲昵着，互相抚摸着。
翠花婶打了个“唉”声又说了句“这饥一顿饱一顿的，啥时是个头啊。”赵大嚷嚷也“唉”了一声叹口气说：“就这个命吧，反正我这辈子是谁也不娶了，死活就咱俩这样了。”停了一下赵大嚷嚷又问：“裤裆没再说什么吧？”翠花婶说：“没说啥，就盼着早点当爹呢。”赵大嚷嚷说：“往后这孩子生下来可叫个啥名字呢？”翠花婶说：“叫狗剩，裤裆可是狗嚼剩下的。”赵大嚷嚷说：“还能往那儿想去，要我说啥结实啥牢棒啥长命就叫啥，石头、柱子、长锁都中。”翠花婶说：“那就叫石头吧，硬实点，不受人欺负，又皮实能长命，那大号呢？”赵大嚷嚷说：“那肯定得姓孙，亲爹又姓赵，亲娘姓丁，总不能给他起个孙赵丁的名儿吧？”翠花婶拿手拧了赵大嚷嚷肚皮一下，“净瞎说，还孙赵花呢。”赵大嚷嚷说：“那是丫头名。”翠花婶突然高兴地说：“那就叫孙赵华，我们丁家窝铺小子孩儿叫华的多了，可好听呢。”翠花婶突然想起了什么，嘴巴顶着赵大嚷嚷的耳朵说：“唉，人家都说你们老赵家有块穷死饿死都不出手的赤玉，是真的吗？”赵大嚷嚷也把嘴巴贴着翠花婶的脸小声说，“有，祖上传的，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现在说这事还早。”翠花婶又小声说：“你说这话我懂，咱们这个还不知是丫头是小子呢。”
两个人在被窝里说着唠着，说了好多村里的事，乌云母子、曹庄老两口和梁秀秀母子俩，赵大嚷嚷都挨个细细地问，翠花婶也都细细地说。翠花婶说：“你这些事办得挺有人味的。”
翠花婶又说：“你们这两头的广播喇叭一叫唤，也分不出个好歹来，到底谁对谁错呀？要是鲁家何嫂说，百革造好人多坏人少，争造司好人少坏人多。”赵大嚷嚷说：“要是讲厚道实在仁义点的还是百革造，******争造司那帮坏种净造谣，你没做的他给你说的像棵上摘的似的，你做过的事针眼那么大他给你整笸箩那么大，就会拿屎盆子扣人。”翠花婶说：“你这要帮错了可咋整。”赵大嚷嚷说：“操，现在是狗咬马猴两害怕，都说自个儿能胜利。我跟他们说了，就帮他们个头年，帮错了也大不了回漠北种地去，捎带说我帮百革造也是看这帮子人都是些正经人，谁管他们对错。”翠花婶说：“要我说你现在就回去，他们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跟咱们有啥关系，谁输谁赢到头来咱们还得种地打粮过日子。”赵大嚷嚷说：“那样就忒不仗义了，人家秦琼为朋友舍了黄骠马两肋插刀不嫌疼，帮人帮到底救人救个活，我咋能半路途中就蹽杆子呢？”翠花婶说：“咋着就咋着，现在的事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要不就听天由命吧。”赵大嚷嚷接话说：”就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咋着咋着吧。”说完两人又紧紧抱在了一起，难舍难离地温存了一阵子。翠花婶说：“天不早了，我得回我屋了，再晚了让起夜的看着就不好了。”翠花婶说完又在赵大嚷嚷的胸脯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说了句”我心里就撂不下你。”这才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轻轻推开屋门，闪出身又轻轻地把门关上，回了自己睡觉的屋。
吃早饭的时候漠北大队的这帮小青年围着翠花婶有叫“五婶”的，有叫“五嫂”的，端饭的端饭，拿筷子的拿筷子，极为亲热。早晨饭小米干饭、咸菜条，虽然简单，但翠花婶看这些千钧棒们吃得挺香。是啊，这比他们家里吃的强多了。家里边到了冬闲不干活的时候，早晨饭和晚饭大多是玉米面糊糊，就饭的咸菜多是芥菜缨子什么的，这么净米净面的吃食根本没有。
刚撂下饭碗，赵大嚷嚷他叔伯妹子、妹夫回门的毛驴车到了，翠花婶上了他们的车一起回漠北村了。大家看到，坐在驴车上的翠花婶脸向一旁扭着，面颊上分明流淌着泪水。
赵大嚷嚷领着漠北大队来的一帮小青年一直把车送出了黑石镇，眼盯着毛驴车消失在去漠北道路的烟尘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