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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冯京和王安国被牵进了郑侠一案中

郑侠从陈州押回御史台重审,缘起于吕惠卿的一纸奏疏。而吕惠卿的上章,另有深层次的原因,或者说是他的一石三鸟之计。

吕惠卿上章说:“郑侠书青苗、免役、流民等事,此众所共知也,禁中之事从何而知?郑侠所言,皆冯京使安国导之。”

吕惠卿的这份奏疏,把冯京和王安国扯进了郑侠一案。说得直白一点,吕惠卿要借郑侠一案打击冯京,把冯京从执政的位置上赶下来。把王安国扯进来,报当年一纸之仇。但“皆冯京使安国导之”这句话,却是出于揣测。

冯京在王安石执政时,固然常有异论,却也没有与王安石发生争执,因为冯京总体上也是赞成新法的。拿他的话说,朝庭立法本为利民,但措置之间或有未尽。换言之,行法未能如初意,是以才要各路察访使、监司不间断的监察纠正。吕惠卿原本口碑并不佳,除参知政事以后,一副以天下新法为己任的样子,又过于浮嚣张扬,令冯京看不惯。这还罢了,王安石离京后,吕惠卿所推行的给田募役法和手实法,便为冯京所反对,两人的关系便越来越僵。

手实法名义上是吕惠卿的弟弟吕和卿提出,并在曲阳县试行,其实是吕惠卿倡导的,而给田募役法则是李承之的手笔。

此时李承之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兼判司农寺,吕惠卿提举编修司农寺条例。司农寺上了一个折子说:五等丁产簿,旧凭书手及耆、户长供通,隐漏不实,检用无据。今熙宁编敕但删去旧条,不立新制,即于造簿反无文可守,甚为未便。承前建议,惟使民自供手实,许人纠告之法,最为详密,贫富无所隐,诚造簿之良法。

农民按其田产贫富分成五等,按等交免役钱,这是免役法中的条贯。旧簿因簿法不善,所定户等不尽合理,拿吕惠卿的话说,免役出钱未均,出于簿法不善,耆、户长岂能尽知其贫富之详?话虽不错,但要户户自估产业,按簿法所立项目一五一十登记清楚,不得隐瞒,如有隐瞒,并许告发,以隐瞒数的三分之一赏给告发者,推而行之,如何能不扰民?

于是,就在当年王安石和唐介发生争吵的地方,冯京和吕惠卿发生了争吵。吕惠卿说:“以手实上民之物产,以正百年无用不明之簿,均齐力役,乃天下之良法。”

冯京说:“手实造簿,告匿有赏,推而行之,必至于骚动。使人自占,必不能尽数,明许告言,则家家有告讦,人人为仇怨,民德何以归厚?”

吕惠卿说道:“使民自供手实,何所隐也?何所扰也?京之言乃想当然耳!”

冯京说道:“如何便是想当然?譬如吕大人你,愿把何处置田、家产若干公诸于世吗?”

冯京的话只是泛泛而论,说过之后,才想起仿佛听人说起,吕惠卿曾请秀州张若济置田千亩,大有揭人之短之嫌,只怕不妥。吕惠卿见冯京直以自己挂搭进来,只当冯京有所讽谕,从此怀恨在心。

对于手实法,韩绛也不赞成。见吕惠卿和冯京争论,就与当年富弼一样,叫他们提请圣裁。行手实法是司农寺上的折子,赵顼下诏交由司农寺编修条例司体量。司农寺编修条例司由吕惠卿提举,等于是从吕惠卿的左手交到了右手,于是手实法便在全国各路推行。

李承之草制了给田募役法,也由吕惠卿推出以替代免役法,说是民甚便之。冯京驳斥说:“给田募役法是用给田募役之名,行揭簿定差之实,与前差役法有何不同?州县色役长在官司,如何为田?”

冯京成了吕惠卿推行新法的障碍,其实便是吕惠卿仕途上的障碍。郑侠也正是看上这一点,说中书只有冯京可以为相。郑侠犯事,吕惠卿把冯京牵扯到郑侠一案之去,也就不奇怪了。

吕惠卿上表后没几天,侍御史知杂事张琥又上表劾冯京。表中说:“冯京,大臣也,与侠交通有迹,而敢谩云不识。侠所言朝庭机密事,非冯京告教,何得闻此?侠自言冯京为之主,冯京身为辅弼,政事有所未便,自当廷议可否,岂宜怀贰,阴结小人?若冯京无此,侠当坐诬大臣之罪。郑侠虽逐,而冯京之事状未明,乞追侠付狱穷治。”

尽管张琥的表上漏洞百出,并无根据,但御史可以风闻言事。赵顼召见冯京,把张琥的劾表给冯京看了,对冯京说道:“卿为执政,何事不可对朕言,反传语于一监门?”

冯京说道:“臣与郑侠素不相识,郑侠去贬所未远,乞追回对证。”

赵顼说道:“朕固信卿,何须对证?”

冯京说道:“臣固知陛下信臣,然非对证无以明事。郑侠事因张琥案劾,御史应避嫌,朝庭不过欲见臣与侠有无过往实迹,乞治于他司,或别遣官就御史台根究。”

于是赵顼下诏由知制诰邓润甫根究。堂堂一个朝庭重臣,当朝参知政事,便没来由的成了被勘治的对象。

吕惠卿与王安国有隙,这是人所共知。当年吕惠卿在王安石府上议事,恰遇王安国吹箫,因箫声过于缠绵忧伤,王安石写了一纸字条,要王安国“宜远郑声”,王安国回了一纸字条,要王安石“宜远佞人”。把吕惠卿说成佞人,吕惠卿一直怀恨在心。把王安国牵进郑侠一案中,正好一雪当年的心头之恨。还不止此,吕惠卿在中书把书案敲得笃笃直响,说王安国“非毁其兄,是为不悌”,参知政事这么一发话,王安国蒙上这一罪名,也就不会轻纵了。

王安国现在的官职是崇文院校书,这种馆职是为外放的下级官员所羡慕的,俸禄不高却已足够养家活口。王安国已把家眷接来京城居住,赁的保康门附近的房子,合家融睦,岁月也因此变得逍遥和悠然。

当侍御史知杂事张琥带着人提王安国时,王安国悠然不起来了。

那是在崇文院的偏厅里。没有一丝儿风,崇文院里闷热异常,王安国的背上早已被汗洇湿,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着,像小虫在脸上爬动。一声雷震,又拖着长长的一串尾音,仿佛有千百乘战车在崇文院的殿顶上碾过。变天了,透过穸棂可以看到天上乌云翻腾扩展,天公在布阵,在作着大雨前的准备。

张琥在以前是赶着王安国一口一个平甫长平甫短的,现在直呼其名了。“王安国,郑侠上疏侮毁大臣,妄论朝政,罪无宽宥,你与郑侠过从甚密,与你有无干系?”

王安国答道:“卑职虽与郑侠有旧,但郑侠上疏之事,委实不知,与卑职没有干系。”

张琥说道:“郑侠言道,擅发马递便是拜你所教,如何没有干系?”

王安国说道:“门监发马递极便利,不需卑职教,郑侠之言非是。”

又是一声雷震,随着一长串尾音响过,那雨哗哗的洒落下来。

张琥嘴里咕噜了声“好大的雨”,吩咐下人:“准备雨具,去御史台,王安国和郑侠当面对质。”

王安国至此时才意识到,即便自己一直反对哥哥王安石的新法,其实他的仕途生涯一直受到王安石的庇护。发发异论固然痛快,以正人君子自居也可自鸣得意,在朋友间互相标榜更可以佐酒、可以消度漫漫长夜。当着需要为所发的议论付出代价时,王安国犹豫了。他没有承认曾经对郑侠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京师的优游生活来之不易,贬黜和穷乡僻壤的生活委实令人望而生畏,他希望郑侠不要攀他,凭他和郑侠的交情,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御史台在崇文院北,离崇文院并不算远,因院子里有十几棵老柏树甚是高大,引来夜乌盘旋栖息,人们便把御史台称为乌台,也称之为柏台。又因御史的职责是监察官员,御史台可以置狱勘问,乌台两字,给人的联想不是飞鸟盘旋啼鸣,而是乌沉沉恐怖肃杀,望文生义,令人生畏。

王安国随着张琥冒雨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到御史台时,上身衣服还好,两条裤管已淋得透湿。此时,凡与郑侠有点干系的已全部叫到了御史台。王安国看时,见众人中有三司副使王克臣,御史杨忠信,登闻检院丁讽、孔仲卿,内殿承制杨永芳,抚州进士、郑侠的门人吴无至。再看郑侠,虽意态仍然居傲,满脸却是风尘之色,人也消瘦了些,身上衣服印满了汗渍,老远就闻到一股汗酸味。原本极清俊的一个人,落得如此,王安国不觉摇头叹息。

王安国没有想到会在御史台遇到这些人,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曾经支持过郑侠的人都是郑侠对御史说的。郑侠见了王安国,举手招呼,说道:“平甫也来了!”

王安国说道:“张御史问我发马递事,我说监门发马递极便捷,何用我教?便是上疏之事,我实一概不知。张御史便把我带来,说是和你当庭对质。”

王安国说这些话的目的,是要郑侠撇清与他的关系,谁知郑侠笑道:“御史勘问,不当有隐,话既出口,何必掩饰?天地神祗、宗庙社稷、日月星辰、五岳四渎之灵,皆在左右,安可相欺?”

王安国对郑侠拱拱手,叹了一口气,说道:“既如此,安国夫复何言?”

郑侠既自负又迂阔,以为君子不隐,小人才诋谰,谁曾和他有过来往,谁又对他说过什么,不加掩饰都对御史说了。王安国本不想承认,反被他说了一通。

勘治郑侠,牵连上冯京和王安国,在吕惠卿可谓一石三鸟。但扳倒冯京,却也不易。冯京说不认识郑侠,查冯京府第的门房登记,也没有郑侠的名字。郑侠虽称冯京宜为宰相,也说未见过冯京。尽管邓润甫对郑侠反复探审,多所连引,冯京与郑侠有无关联仍不能定,而吕惠卿又不肯轻易放手,于日郑侠一案迁延下来,久拖不决。

郑侠这一案尚未了结,沂州传来消息,农民朱唐告李逢谋反,谋反的主脑人物却是宗室赵世居。

这赵世居是宋太祖赵匡胤一脉,宋太祖驾崩,传位给弟弟赵匡义,是为宋太宗。太宗驾崩,并未传位给太祖的儿子,而是传给了自己的儿子赵恒,是为真宗。现在的皇帝赵顼也是太宗的一脉。所谓谋反,其实是李逢向赵世居进了图谶文书,说赵世居当有天子之份,于是赵世居心里便不安份起来,茶余饭后,书简往来不免有所流露。与哨聚山林打家劫舍的盗贼不同,此种谋逆案最是犯忌。赵顼下诏置狱,由知制诰沈括、御史中丞邓绾、知谏院范百禄、监察御史里行徐禧究治。于是,赵世居、李逢一干人齐押御史台狱中。

此狱一起,牵连面甚广,其中还牵连到一名道士,名叫李士宁。而李士宁是王安石的朋友,王安石曾给李士宁写过一首诗,说的是:“楼台高耸间晴霞,松桧阴森夹柳斜。渴愁如箭去年华,陶情满满倾榴花。自嗟不及门前水,流到先生云外家。”诗中不乏对李士宁的思念之情,可见他们是极有交情的。如果李士宁参于谋反,王安石能脱得了干系吗?

王安石辞相回金陵没有几个月,就接连发生了两起大案。郑侠一案牵连上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李逢一案又牵连上了王安石的方外之交李士宁,于是人们的思维就不只停留在这两个案件上,而是有所延伸,并展开联想和猜测,渐渐把疑惑的目光落在了吕惠卿的身上。加上手实法和给田募役法的推行,京师渐渐有了“王政”和“吕政”之说,朝局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而在此时,在大黄平里,宋使和辽使为着边界问题唇枪舌剑,斗得正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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