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禁书?外延广泛,内涵深刻。可能这个朝代被严禁的书,到另一个朝代又开禁了;也可能此地被禁的书,在彼地则广为流传。今年年初,国家新闻署一副署长指名道姓查禁章诒和的《伶人往事》,她此前集结成册的《往事并不如烟》也已被列为“禁书”,但像“(父母)在天国远远望着我,目光怜悯又慈祥”这样人子之间脉脉温情的文字,在香港等地就畅销不已。
身处“禁书”甚多的清朝的金圣叹,把读禁书列为人生一大乐事,大叹所谓“雪夜闭门读禁书,不亦快哉”。与他所激赏的一样,我也曾有过偷读禁书的“快哉”体会,虽然并非雪夜,所读之书也只是相对我的成长阶段而言——性学书籍和色情文学,在当年尚属“被禁”者,现在则已在搜求之列。
前两天在网上遇到一位老友,向他求证其签名上“不读书老子睡不着”的书,都是哪些书。他不无调侃的说,还不是《肉蒲团》之类。《肉蒲团》是过去有名的“黄书”,自然在被禁之列。可惜,我一直无缘得见。
《肉蒲团》虽未曾寓目,介绍文字则是早就看过的。江晓原的《云雨》中就多次写到它,认为它是艳情小说中比较优秀的一本,不知确否。而我之知道《肉蒲团》,则有好多年了。那年,尚在高四复读的我,买了著名性学大师史成礼的《敦煌性文化》一书,深夜翻读,就邂逅过此书。
当年的日记中,我记下了自己翻读此书的感受:“昨晚,在熟睡的室友旁边,偷偷把《敦煌性文化》浏览了一遍,人不知为什么就发抖,不能平静——也许是心里承受力还不强吧。今日中午,又偷瞟了一遍,看出了很多想法,消极的有辍学去找个人结婚算了;积极的有加油考上大学,成为像史成礼一样的性学专家。一整天都精神恍惚,竟然是一本书所致,看来功力还不济呀。准备把书珍藏起来,至少要等到高考结束后再考虑精读与否。”
这本书果然被我珍藏了起来,也成为颇受重视的一本书。它此刻躺在湖北老家的书柜里,我依然能背出其中收录的白行简(白居易之弟)《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中的精彩句子:“息已静默,有殊鹦鹉之言;柔情暗通,是念凤凰之卦”、“从兹一度,永无闭固”、“或高楼月夜,或闲窗早暮”、“开花箱而换服,揽宝镜而重妆”之类,文辞清畅,既雅丽又入俗,堪称精美的经典。
因为学识浅薄,我也有把好书捧在手中,消受不起而转手卖出,以致现在后悔的经历。也是在那一年——这真是我读“禁书”的“黄金时代”,我从《小镇书店情》里那间无名小书店,淘得一本《张竞生传》。张竞生何许人也?他是五四时期被称为“卖春博士”的留法教授,说他“卖春”,一是首倡“爱情定则”石破天惊,继在北大公然开课“性学”,乃至出版当时的人们谈虎色变、骇人听闻的一册《性史》,却又大张门面“美的书店”,编写出版《性学丛谈》、《美的丛书》以及《蔼理士女性小丛书》之类的性书,加上他主张节育、倡导“放乳”、介绍性艺等,在彼时中国那个语境下,自然被视为犯大忌的癫狂书生,被通缉有之,被驱逐有之,被舆论攻讦更是家常便饭。
我最初买下此书,并非因为对张竞生的奇才如何赏识,相反是猎奇心理作祟。深夜读毕,大受震撼,心中波澜较之读《敦煌性文化》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今记得作者对张竞生的钦佩大过批判,而文中多处引用张氏文章,且不乏演绎想象,读起来也比理论书好懂、可读得多。当时,班上好几个男生找我借过此书。一直唱和交游的朋友,还应邀在此书的版权页上写了几行评语,他说:“竞生博士撰性史、研性学、掀性潮,胆魁可称也!而余谓买书人‘书鬼’(此为彼时我之自号,一笑)亦可称胆魁,何也?缘其书生风流,以处子身览‘淫书’于夫子之狭地也,岂非胆魁耶?”
我到底胆小,做不了“胆魁”,在读完此书一个星期左右,怕动静太大被老师发现,将它当旧书处理给了旧书店,只留下版权页上的“老友手迹”,夹在日记本里。为写此稿,我翻出那张几年前的旧纸,无意中发现一件极有意思的事。版权页上注明:“《张竞生传》,杨群著,花城出版社出版发行”,而印刷此书的则是广东省惠阳印刷厂,地址就在我现在天天上班要经过的惠州市南坛西路。高中时尚偏居湖北一隅的我,哪里知道冥冥中会和这座叫做惠州的城市结缘?现在回想,特别希望自己能在回老家时,重遇此书,因为此后所见介绍张竞生的文字,都干瘪枯燥,远没有它活泼可读。不知机缘是否依然垂亲于我?
那一年,我还在深夜里读完了贾平凹的《废都》。此后,我进入大学,所读的性学书籍也慢慢多起来,只是,我再也不用在深夜里偷着读,读得“发抖”的经历也是再也没有过了。
附:再读《张竞生传》的几个疑问
很多人提到过网上购书的好处,说是想找什么书一般都不会失望,我初试身手,果然小有斩获。前不久收到的《张竞生传》,就是我踏破铁鞋遍寻不得,最终从网上书店淘来的。与此书的一段往事,我在《深夜闭门读禁书》中曾有提及,把它当作曾经学浅识薄,淘读“禁书”时与好书擦肩而过、以致现在后悔的例证。
我最初买下《张竞生传》,猎奇心理很重,那封底介绍就十分诱惑——“追寻一个远去的文化巨人的背影、揭示一个遗世独立的‘性博士’的内心世界、全方位展示张竞生求学、恋爱、婚姻、毁誉以及打通中西、神游古今的传奇人生”。
初读此书,大受震撼,这也是为什么多年后回想仍印象深刻的原因。后来我将它卖给了一家旧书店。女儿出生那年“十一”回湖北办事,我专程去了那爿旧书店,特别希望能重遇《张竞生传》,找回活泼可爱的旧日读书印记。可惜得很,那小店已移主,换作一位老太太在经营零食。打听得知,那些书也被昔日老板当作废纸卖了。
正像冯梦龙“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妻不妾”等感叹一样,也许我寻不到《张竞生传》,很多美好的记忆能保留得再长久一些,这次再续前缘,相反毁掉了我初读此书时留下的美好感觉。只用了一天,这本“失而复得”的书被我捧读完毕,随着一个个疑惑在阅读中油然泛起,一个琉璃般的记忆也随之叮当瓦解。
疑惑之一:这本书是盗版的吗?从印刷效果看不像,而封面制作也与多年前所见者相同,但通读全书,错字、别字不少,行文不通处太多,误植、错排也时有发现,实在不像正规出版社出版的好书。我读书有披阅删改、随手作注的习惯,此番读完《张竞生传》,通篇都是删改符号,第七十六页到第七十七页最可怕,一共有十八处之多,书中“那里”错成“哪里”、“袒胸露乳”错成“坦胸露乳”、“生活”错成“生恬”、“悄悄”错成“稍稍”等低级错误随处可见。这不能不让我大摇脑袋。
疑惑之二:这本传记可信吗?我读的人物传记不多,却好歹也经眼过一些,但如此描写传主的传记还是第一次看到。去年读《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实录》时已颇觉诧异,没想到这本书写得更是“古惑”,处处是小说家笔法,到处不乏演绎、想象的行文。书中引用传主文章不多,就是为数不多的引文,也无一附有出处,书后也不见参考书目。我知道也有小说传记形式,但也要事出有据吧?徐志摩邀请沈从文给他写小说传记,就专门带他阅读过私藏的日记。《张竞生传》却好像无凭无据,且行文随意,所述又皆是传主奇特经历,实难以让人信服。
疑惑之三:因为有前面的疑惑,在阅读中发现一些可以深究的课题,也疑点丛丛:与张竞生交往的那些女人——前后个性迥然有别的褚丛雪、恍若天人的法国女郎玛格丽特以及抱着试婚态度陪伴张竞生安度晚年的无名女子等是否确有其人?蒋梦麟是怎样与张竞生交恶的?周作人怎样声援过张竞生、两人又何以打上笔仗等?
疑惑一多,失望就大,尤其是因为本来抱着很大的希望。转过身来一想,阅读此书两次,相隔已是十年,十年之后,我不再盲从以前的读书印象,不再对书中的观点毫无困惑,还能顺手勾画出一些错字别字,改正一些行文表述,并能从中剔除一些可以深入研究的题目,可见时光的流走,也并非一点好处都没有留给我,不禁转怒为喜。而且,疑惑虽在,张竞生的文集在网上似乎也并不难找,何不再去找来读读,解了这些疑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