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先生曾说过一段雅趣之语:“在非文学书中找到有文章意味的妙句,正像整理旧衣服,忽然在夹袋里发现了用剩的钞票和角子;虽然是分内的东西,却有一种意外的喜悦。”(《释文盲》)其实,读书的意外之喜很多,比如在泛泛的浏览中,偶遇一些书事,由此所带来的喜悦,绝不亚于随手买彩票却中了大奖。
我近来读书的愉悦发现,是几个颇觉奇异的书人故事。他们互不相关地站在彼此的领域,有看书的,有卖书的,也有写书的,或许毫不知名,或许因地而名,也或许已大著其名。境界悬殊,也各异其趣。
阿滢的《秋缘斋书事》读完,除了感喟其书缘的广博高远,其书事的价值深厚外,也有一些小细节吸引着我,印象最深的当属被阿滢称作书友S的书人。
在书中众多视书籍若生命的书人衬托下,“书友S”可谓一个异数。为什么?“他是那么喜欢书,不停地买书,书看过之后,又要卖掉”。阿滢和朋友先后从他手上买走近两千元的书,但他并非不爱书。有一次,快晚上十一点了,他从城东跑到城西的阿滢家,就因一本曹聚仁的《万里行记》尚未看完,专程用之前不愿卖出的《北行小语》去作交换。而且,他看书也有不少思考。有一次,他带给阿滢一本骆宾基的《初春集》,说书中有几篇写萧红的文字,“提到和萧红同居后又抛弃她的T君,有时还称之为‘手持小竹棍的人’,但并不知这人是谁”,并建议阿滢写篇书话。阿滢由此读了几本萧红和与之相关的书,“终于解开了‘小竹棍’之谜”。
既爱书,又有思考,“书友S”为什么偏偏要将自己喜欢的书卖掉呢?阿滢有一次和他开玩笑,说清代的陆源乘船外出,随身带了书在船上边走边读,读完一本就随手丢在河里,等到了目的地,书也丢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学陆源,书看完了也不再保存?”“书友S”笑笑没做回答,后来问过他几次,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有爱读书者要卖书的例子;也有卖书者却因爱书而偏不卖的。在《深圳商报》连载的《尚书吧故事》里有一篇《这本书不卖》的妙文,介绍了一位在香港旺角学津书店坐拥书城的老先生,“他高坐在收银台后面,拿起我们递给他的书,往后面一扔,说:‘这本书不卖!’”为什么?老先生的回答煞是有趣:“卖了我就没有了。”开着书店的人却把上门生意推掉,仅仅因为舍不得,你说怪也不怪。深圳藏书大家“OK先生”(胡洪侠网名)初遇此人时,面对此举愣住了。OK先生沉声质问原因,老先生硬硬地回答“不卖就是不卖”,引得两人大僵,起了关于何为读书人的争吵,以致OK先生惨遭“驱逐”,让他的淘书史多了并不OK的经历。性格鲜明若此,你能说这老先生不奇异?
读书、卖书之外,写书的,也有异士。翻读奚椿年著的《书趣》,就遇到一个“在腹中写书”者。所谓“腹中写书”,一般称之为腹稿,往往是短诗、短文之类,最妙就是写写《滕王阁序》,但著名经济学家孙冶方则在腹中写出了一部巨著。在十年动乱中,孙冶方不幸被“四人帮”投入监狱,从入狱第二天起,他就计划创作《社会主义经济论》这部书,为了不致被发现而遭进一步迫害,他以顽强的毅力把全书写在腹中——“第一个月精心构思,在腹内打成初稿,以后按月复习巩固一遍,并逐段逐章在腹内修改补充”,“他总共打了八十五遍腹稿,终于在腹中‘写’成了包括二十二章、一百八十三节,有两百余万字的书”。粉碎“四人帮”后,在重病住院时,他才把狱中打成的腹稿编写出来。
茫茫书海中,奇异之事常有。这几则故事乍看联系不大,但静静细想,他们的奇异表现,不能说与周遭环境毫无关系。“书友S”知道他的书卖了,想看时,还能去换回,自然无所担忧。学津书店的老先生,一贯处在自由之地,做起生意——何况是书生意,自然多了桀骜不逊。而孙冶方先生,则完全是迫于环境之无奈,若是窗明几净,他哪里用得着如此辛苦?时事造英雄,环境出奇人。茅台酒只会产在茅台镇;大闸蟹还得出自阳澄湖。书人之异,得无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