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歪斜欲倒的旧书架,阡陌纵横的旧书,摊着,像砖瓦厂的砖坯。摊子上方是一棵大榕树,长长的胡须,偶随风动。秋风不时吹落几片枯叶,飘落在书上,惹得挑书者蹙眉摇头,或撮起嘴来吹吹,或腾出手来扇扇,为安静的书摊添出一点气息。
找到这个旧书摊,我费了不少功夫。早上从惠州到深圳,不过一个半小时左右;而在这个小区周边,我却转了两个多小时。捏在手上的导游图,不过几个干瘪的词:华侨城,LOFT,西边,东住宅组团。我穿梭在近三平方公里的住宅区,一条路挨着一条路寻找。路在嘴上。年老些的人应该知道吧,努嘴说在前面;年轻些的懂书吧,个个都是懵懵然。我甚至辗转从山东阿滢和南京董宁文两位兄长那里,问来深圳书虫OK先生的联系方式。全都一无所获。我感觉它就在附近,却总是无法接近。
就在即将绝望之时,终于柳暗花明。知道这个书摊,缘于一篇《深圳能否容下这个旧书摊?》的报道,说到爱书成痴却穷困潦倒的任和达,在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门外后,数万本旧书也同失栖身之所,日日夜夜“晾”于大榕树下的空地上。半个多月前,“撑”不下去的书痴“人间蒸发”,留下哥哥帮忙守摊。
我随着书架一排排看过去,边看边挑,也在默默观察着零星的两三个淘书者。一位父亲帮小孩挑出一册童话,“又是童话,我不想要”,稚气的声音。优美的手机彩铃响过,一个靓女吹气如兰:“我在旁边这里挑书,你快下来吧。”只有一个湖南口音的人话最多,听他说话的那人话却少,默默的听着,不搭腔。后来看人买单,才知道话少的就是店主的哥哥任培俊。眼睛挑书,耳朵听音,渐渐明白了,那个湖南人也是个旧书商,想一次性买走这些书,“上次你说两万五,现在又三万?”“不要上次情况不好,就想一次性卖掉,现在好像有几个人了又想慢慢卖。你这样卖到什么时候?”“要不这样,我也不全部收走,我挑个三五千册,你按四五块钱一本卖给我。”任凭湖南人怎么说,任培俊要么嗯几下,要么不搭腔,偶尔招呼一下买单的购书者,然后就木然地站在一边。
这让我想起那个迫于生计出走的“书痴”弟弟,他想必也是这般寡言少语吧?报道里说任和达的“一个人的旧书天堂”,说他口袋里只剩下两块五的时候,仍没放弃开办旧书市场的梦想。他固然坚守书的理想,却完全不懂旧书经营。他的旧书中心,原就是只藏不卖。据说只有书和佛学能让他滔滔不绝。在交不起房租后,他的哥哥想卖掉书而引发争吵。我想,面对湖南书商的各种说辞,他的哥哥不为所动,也许是在心中对伤害过的弟弟表示后悔和赎罪吧。
一排排旧书挑过来,我选出二十来本,放在一起,厚厚一摞。一转身,发现屋檐下还有一个垒得高如柴垛的书墙。湖南书商眼见攻不下来,早已化身普通淘书者,在那错落成墙的书里,分出了六七堆书,参差不齐地摆在脚边。回头见我选出的书,他递来一张名片,是深圳蛇口的一个旧书连锁店,“淘宝网、孔夫子网上都有店,欢迎去选书”,看那名片,地址、电话之外,还有主营业务一、二、三、四,再想他的巧舌如簧、精于算计——这才是做生意的样呀!
书才挑到一半左右,夜幕就拉下了。榕树下没有灯,楼梯口的灯光远远射来,已很难看清书脊上的字。我弓身书墙边,两手抓书,眼瞟心选,也无奈暗下的天光。就我的感觉,任和达的书的确种类繁多,文学、人文、科技、神怪、野史、侦探,甚至教辅、连环画,无所不包。据传曾有人在此淘到过三联版的叶灵凤《读书随笔》、王元化和张可合著的莎剧论集、费孝通的《中国乡村考察报告》,而且价格都不高。我挑到的书,有《我的书斋》(海天版),有周作人散文作品集(湖南文艺版),有郑渊洁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童话集《猛虎出山》,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港版《蒋家王朝》,还有布老虎青春文学的试刊号和创刊号各一册。最有意思的是,我居然找到一册九品的《清水无虾》,这是惠州本地知名作家周小娅上世纪九十年代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我曾向她讨要,惜乎她已无存书,这次居然巧遇。
除了这些摆在外面的书,楼梯边还垛放着几十袋,而对面楼房里据说还有三十多袋书,另外还有半包受到叮嘱“千万别卖”的书。想着这个大宝库,我原计划还在那里呆一天;但看看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夜幕里的旧书,想想这是一个爱书人的心血,想想这些旧书的不合时宜,我背着那包书,匆匆赶往车站。不是矫情,“书痴”任和达的境遇,是把很多人的理想活剥在榕树下,血淋淋的,让人不敢细看。“每个爱书的人都有一个书店梦”,任和达憧憬过要做深圳最大的二手书市场,现实却让他不堪窘迫、离家远走,任凭自己曾经宝爱的书,在榕树下风吹雨淋;任凭别的书商“趁火打劫”、冷嘲热讽。
好在残酷的现实总不乏亮色。借助陆续的报道,一些眷恋书香的网友开始在微博上接力救书找人,有的贴上详细的路线图,有的甚至找到郑渊洁的微博,希望靠名人的力量吸引更多帮助。最新的进展是,有个在多篇报道里亮相的“坚果兄弟”,与任培俊商量出了个结果——要不找个工厂把全部旧书收走,并聘请任和达当图书馆管理员;要不就慢慢把书打包卖掉,毕竟这样放着也不是办法。“大家都在出谋划策,希望能让‘旧书中心’继续更好地经营下去,让任和达回来后,看到希望,继续他未完成的梦。”这是一篇报道的结尾,但面对那包从榕树下背回来的旧书,我暗忖,榕树下,那个旧书摊,还真能继续吗?果然,不久之后,又有报道出来,那些旧书全被湖南书商收走了,任氏兄弟曾经的坚守与梦想,全都成为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