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鼎沸的茶楼中,二楼丝竹之乐袅绕不绝,一楼却是一片嘈杂喧哗之声,说书声,大吃大喝声,叫骂声,吵闹声不绝于耳。靠近前门的边角处围了一圈人,中间站着一个小眼睛塌鼻梁的中年男子,此刻他正兴高采烈地一边比划一边说:“你们是没看见呐,那个妖女,胆子可真不是吹出来的,哪里像一个女子,迎头遇上襄王殿下,二话不说提刀便砍,幸好殿下的护卫眼疾手快,早有提防,才没让这她得逞。”
塌鼻子自诩得了最早的消息,见众人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心中不免得意,面上精神抖擞,一副猥琐笑意。
“好笑!天家消息,你一个小人是如何得知的?简直笑掉我的大牙!”不远处靠窗的桌边坐着一人,头戴完全遮住上半身的竹笠,一身褚色麻衣,脚踩素纹皂靴,再往上看,一手支在桌上,大约因为无事可做,另一只手拿着两只竹筷在手中绕来绕去地玩耍。
那塌鼻子大约不曾想过有人如此嘲笑他,宛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顿时神气俱失。本就道听途说,此时被人戳破哪里还指的起腰来理论,只是那狗娘养的竟敢骂他小人,这口气哪里能忍,当即假装趾高气昂地大声质问:“你凭什么笑话我,难不成你知道?”
“知道,我当然知道,知道得很,作为那个提刀便砍的妖女,我自然比尔等长舌汉更清楚!”我冷笑着“啪”的一声放下竹筷,摘掉头上的竹笠,下巴一抬,高傲蔑视的神情从左一直扫到右,转了一圈回来,拿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
塌鼻子早被吓跑了,那一圈子人也都惨败着一张脸遁逃了,其他喝茶的闲聊的听书的看热闹的也差不多散光了。我甚至还听到有人“呸”了一声,应该是觉得太晦气了。
我一边倒酒一边喝酒,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壶酒很快见底。不甘心地摇了几回,还是没有,我愤怒地摔壶起身,扫了几眼,没看到店小二,掌柜的和言谈颇有风趣的账簿先生远远地躲在一边,面色惊恐地看着我。
一直都知道我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主,但你们这样真的好吗?唉,你们不知道爷我最讨厌以貌取人,最喜欢仗势欺人吗???
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刺绣精美的罗帕,看到上面婉衣一针一线亲手绣的荷叶莲花有些不忍心,右手还是毫不迟疑地将罗帕摁在嘴角,一顿乱擦,把膈应人的腻油揩去,呼吸总算正常了点。
帕子一扔,桌子一拍,要等的人未来,只好败兴归去。
在汴梁,我是个及其出名的人物,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奔赴沙场马革裹尸的父兄,操练兵马承夫遗志的嫂嫂们,以及欺行霸市吃喝嫖赌无所不精却被官家亲封为县主的我——这样的出身,自然为人津津乐道。本来如此有名,我是应该得意的,奈何除了一两个与我志趣相投的,身边别的人好像都是一副头疼痛苦模样,弄得我的得意也不好太表现出来,当真是郁闷不已。
“死鼻屎眼,说书都不会,爷那么英明神武威武不屈,要不是……哼,爷早砍他个七刀八刀!”我愤愤难平,不知从何时起,人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妖女”。本来起绰号爷乐意之极,毕竟这也是有家学渊源的。我爹爹的外号是“无敌”,意味着所向披靡,无人可敌;我大哥的外号是“六郎”,便是宋人很多不明情况的都以为那个令契丹人闻风丧胆的六郎是我六哥,其实却是我大哥,据说此绰号是因为契丹人相信北斗七星中的第六颗星专克契丹,故而得名。可是妖女,哼哼,阿颜说自古妖女是祸水,是要凭借美貌霍乱后宫的!此等没志气的绰号如何配得上我?!一边生气一边走,还要一边考虑往哪处去。
本来是与阿颜约好的,我在这家路边酒店等她,可是已过晌午,阿颜有言在先,若是过了晌午她还未至,便不要再等,恐怕她是出不来了罢。
和风熹微,绿柳低垂,这一片屋檐瓦舍之间,朵朵浮云悠然飘荡,风中隐隐携带草木清香,充满生命的气息。真是好春光啊。
往哪儿去呢?唉,家里还是不回了,最近好几户人家给娘送了喝喜酒的帖子,娘拿着喜帖脸上那神色,想想便寒毛直竖。娘冷酷而暴力的一面在对付我的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还是不要讨打的好。阿颜家里一向乱的很,最近因为她爹爹旧疾重犯更是鸡飞狗跳的,恐怕阿颜不得出来也与此事有关,去了也没我的位置,跑断了腿也白搭,我何苦去自讨没趣?还是如往常一般去各位公侯将军家的后花园转一转?唉,上次去虞部郎中家时,不巧寇大人的几个女儿正在赏花,两方碰了个正着,小娘子们吓得魂不附体,护卫们闻声而来,幸亏我溜得快,没被逮住。思来想去,想来思去,罢了罢了,还是乖乖地去老地方罢。
想做便做是我的一贯风格,所以在决定去高府时,脚步便及时地转向了高府所在的方向。高尧的老窝在榆林巷和小甜水巷交错之地,地段金贵,想当初我和他也是费了不少劲才买到的,唯一不好的便是离天波府有些远,不过于我而言,这也不算什么难题。
虽然我的大名一传十十传百众人皆知,但是能一眼认识我的人还真不算多。出门在外,我喜穿一身男装,无论是长衫,布袍,对襟还是道袍,屋里那心灵手巧的婢女婉衣都会为我准备妥当。因为懒得换来换去,而且知道我毛毛糙糙好招惹是非的毛病,婉衣准备的衣物不一定精美华贵,但是一定耐用耐脏,我身上这件穿了有两日看上去还是干干净净的,心里别提有多舒坦,默默决定下次回家一定要好好地夸赞我的贴心小棉袄一番。
纵然“眉宇间自带英气”,扮作个男子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大摇大摆走在街上,总会沾染一些若有若无的不屑、好奇和轻视。
有时候耳聪目明也叫人憋屈,比如此时,身后几十步之外,一个幼童的声音直刺刺地戳到我耳里:“娘,为什么要躲着那个美人姐姐啊?她方才还对我笑呢。”紧接着是一顿屁股开花的声音伴随着妇人的斥责:“美什么美,她可是妖女!”
我简直佩服她的魄力,以为我是聋子么,说的小便听不见?唉,难不成是我最近没怎么活动手脚,倒叫人忘记我的厉害了?
停下脚步,我转身三步并两步走到那妇人跟前,笑得和颜悦色:“这位娘子,你难道是在嫉妒我的美貌吗,啧啧,就算你嫉妒我长得貌美如花,也要为你儿子着想啊,万一你儿子因为你这句话美丑不分,我看你家世世代代也只能这么歪瓜裂枣下去了。”
妇人惊恐地瞪圆眼睛望着我说完,磕磕巴巴一句话说得溃不成军:“不……不会的,我会给他……给他找个好新妇的。”
围在两边看热闹的百姓哈哈大笑。
我蹲下身子,摸着那一脸懵懂的幼童的头,笑眯眯地告诉他:“乖,俗话说娶了新妇忘了娘,等你娶新妇的那日,姐姐一定给你糖吃。”
周围笑声更大了,那妇人窘得无处可藏,脸红得要滴血似的,拖着孩子掉头便躲远了。
“啪”的一声,街边一家酒楼的窗户被打开,一个青衫紫带的美男子立在窗边漠然看着楼下的我,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我抬头与他对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吊儿郎当地问:“怎么?又看我不爽了?那你别看呀!”
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能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已是忍了又忍的结果,其实我真的很想揍一揍他。可我不能,因为双方的实力我清楚得很,这厮不仅脸皮长得比我美,拳头还比我硬,真是没天理没公道。
男子身旁又冒出一个人头:“好巧啊眉雪,你等等我,你一定要等我啊!”
等你个大头鬼!本来看到潘熠已经够倒胃口的了,又来了一个呼延邻,真是仅剩的一丝美妙都不见了。
这两个人,一个与我命格相悖,一个与我性格相冲,都是我的煞星,平日里我一个都不想见,这次却一下子两个都遇上了。
呼延邻是马军副都军头呼延赞的幼子,与我同岁。呼延叔父性情耿直,不善做官,即使官家对他欣赏有加,奈何朝堂之上受人排挤,身上军功寥寥无几,甚至被人嘲讽性情古怪。呼延邻与他爹打小关系不佳,为了让儿子继承父志,呼延叔父在寒冬腊月里让儿子们除尽衣物,以冷水浇淋,他的哥哥们各自安好,他却因为体质偏弱而大病一场。病好后,呼延邻便被他母亲送到杨家,跟在我父兄身后,美其名曰拜师学艺,其实军营是一次也没去过,却是在天波杨府与我和哥哥们一同长大的。
因为一同长大的缘故,呼延邻待我与别家的女儿自然不同,有时好几个月看不见他的人影,有时又喜欢缠着我不放,面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实则他的心思没谁知道。几年前,二嫂曾力排众议想要促成我和他的婚事好亲上加亲,到了最后却也不了了之。他喜不喜欢我暂且不说,但我不喜欢他却是清清楚楚的,我的心事向来写在脸上,想必他也明白得彻底。
我脚底生风地躲在一个小磨坊后,等了一刻钟不见人来,便得意洋洋地从磨坊后面走出来,遥遥朝那家酒楼吐了吐舌头,去找高尧了。
高尧是我在柜坊中偶然结识的,认识他的那年,我才十六。时赌博关扑之风渐有盛行之势,饱暖思**嘛,闲来无事取乐子也无不可,只是这厮却过分,没那获胜的本事,却还日日泡在其中不肯自拔。
那一次他输得很惨,却无力还债,被柜坊管事的带人打了个半死,当时我正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热闹,直到他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时,才出的手。
柜坊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认识我这张熟脸的,向来不敢小看我,该给的面子也会给,我还没动手,管事的连忙摆出笑脸放了高尧。
替他还清债务,几番打听之下,我基本上知道了这个赌鬼的一切。他姓高名尧,十六的年纪恰与我同岁,正是风流少年时,可惜却染上了赌瘾,弃家中病重的母亲和柔弱的娇妻不顾,只图自己赌个痛快,原本便薄如纸片的家底更是输得一干二净,一家子都快活不下去了。找到他那个残破不堪的棚屋住处时,我见到了他的妻子许烟烟,一个清秀的小美人儿。她端着一个破瓷碗掀开布帘子从棚屋里跑出来,睁大眼睛看着我和我背上半死不活的高尧。
“你……”
我把高尧扔给了烟烟,转头去请了一位大夫,随后又回家一趟摸了不少钱财出来给他看病养身。
高尧还重伤不起时,烟烟便流泪给我磕头,高尧那病重在床的母亲王氏也直拉着我的手,好似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我却是尴尬不已,心里的小算盘都有些不好意思再打了。
养了几日,高尧身上的伤好得差不离了。
某日天气晴好,我笑眯眯地把对我感恩戴德的高尧叫了出来,走至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地,二话不说狠狠地揍他,只把他打得又一次半死不活才放过他。这趣事至今想来也是历历在目。他被我踩在地上时还在鬼哭狼嚎:“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有本事打死爷,否则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加重脚上的力道,欣赏着冷汗从他脸上一滴滴缓缓落下,笑若春风:“小郎君,你不觉得现在生不如死的是你吗,嗯?”说“嗯”字时,我又加重了力道,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之声。
高尧硬气了一会,终于还是讨饶起来,我一脚将他踢开,临走前只丢下一句话:“要是再让我在汴梁各大柜坊看到你,我便让你知道何谓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之后我在汴梁大小柜坊附近徘徊比往日频繁了些,当然也看见过高尧,即使我狠狠教训过他,心里也很清楚,若教一个赌瘾颇大的赌鬼因为一顿毒打便金盆洗手是绝无可能的。故而每次看到他,我都很高兴。按规矩留下赌鬼欠的钱后,我便会拎着被打得体无完肤的高尧摇过市,让所有人都看个够,也让他的脸丢个够,每走一步,一个巴掌便会扇过去,看热闹的路人都被他那高肿如猪头的脸吓得够呛,一边看热闹一边躲得远远的,生怕殃及自身。走过一圈后,我兴致勃勃地将他扒得只剩内衣后拴在闹市中央的一棵大树上,甚至还为他准备了一个套在脖子上的木牌:此人赌鬼,可打可骂。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三次四次五次,高尧见我便如老鼠见了猫,终于没胆子再赌了。
成了两肋可插刀的兄弟后,高尧曾问过我:“柜坊里那么多醉生梦死之人,大哥为何偏偏打醒我一人?”
我记得我好像给了他一拳头。
自从有了正经活计后,这几年他干得很是卖力,从许王府中一个不起眼的护院一步步走到许王的贴身护从,屋舍有了,车马有了,用人有了,过得真和那些官人员外没两样。
七弯八拐,找到高尧家,我站在大门外大喊:“三郎,快出来迎接你威风凛凛的大哥!”
话音刚落,大门被人从里面一把拉开,高尧春风得意地走出来:“大哥怎么知道我今日得空在家?”
开门的大傻等高尧把我迎进来憨笑着合上门。我冲大傻笑了笑。这个傻大个,力气大得无遮无拦,可惜脑子不好使,又无亲无故的,若不是来了高尧家,恐怕早已饿死街头了。
“你不在自有烟烟在,我不过喊着玩而已。”
高尧有些委屈地看着我:“今日和李武哥换了班的。”
我哪管他:“烟烟在哪?”
和高尧并排走在他家的院落的林荫小道里,想起那块被我扔掉的罗帕,是我带在身上的最后一块了,烟烟刺绣手艺不错,干脆叫她随便给我拿一块得了。不过我可不能和身边这厮明说,如今他对烟烟好得不能再好,若是知道我在打烟烟的主意,这事儿没准会胎死腹中。
“这时辰在我娘房里罢,你先去,我随后再来。”高尧每次说到烟烟时,神情总会很温柔,如春风入湖,冬雪落树,那张熟悉的侧脸不知不觉令我停下脚步。
“大哥,怎么不走了?”高尧走着走着发现丢下了我,奇怪地回头发问。
“只是意识到,原来我的小弟长得如此俊朗!”我回过神来,调侃他一句,跟了上去。
我没说谎。高尧正值少年,眉宇飞扬,双目璀璨,挺鼻薄唇,天生的一副好皮相,不怨他能娶到烟烟这般的娇妻美眷。他温柔而笑的侧脸,是那么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