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了,只是黎明前的天空更加不明朗。
冯臼坐靠在床上对周中云道:“‘人固有一死’,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眼下师父放心不下你。现如今,那秦不归已逃到江湖上,蝴蝶村这个地方也就不再安全。中云,你得跟你父母另找一个地方生活才是。师父以后是帮不了你了。”
周中云见师父如此伤感,当下强笑道:“‘人固有一死’,我纵使能逃过这一劫,百年之后不也一样是黄土一杯?”
虚心柔听了,心中大是感叹:“想不到这泥猴儿,怪鼠熟居然已经能够看破生死。听爷爷说这是常人极难做到的,我就更做不到了。我时常见到小动物有受伤的,便要心中难受,何况……何况……”她可不知道周中云只是动动嘴皮厉害,当真要是做起事来,那可是半点儿也不肯吃亏的。
冯臼听了,却是笑了笑,这下不免引动胸口气息,咳了几声,乐道:“我就知道你慧根极高。现如今师父是辩驳不过你了。你去请你父母来,师父有话对他们说。”
周中云见师父又咳嗽了,心中暗暗有些后悔。听到师父让他去请父母来,应了一声,便即飞奔出去。这在平时可谓从未有过之事,往常冯臼去让他请父母前来,他总是要推三阻四的。
周中云奔回家中。那短腿小黄狗已早在门口冲着他一个劲儿的摇尾巴。他喘着粗气,轻敲父母的房门。他怕师父当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交代,当下也不及向父母说明夜间发生的总总,只说师父要自己来请。父亲周寿听了,拿起鞋底板便要打他屁屁。周中云知道事情紧急,也不打话,背起父亲就向师父的道观走去。
周寿一愣,平时自己这个儿子可不是如此。若是自己要打他,他向来都是站着笑嘻嘻的,任由‘鞭策’。不论说得对还是错,他只回答:‘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敢了!’可每次过后仍是我行我素。可谓“诚心认错,死不悔改”的典范,弄得他对这个儿子又爱又气。这次见儿子如此,不禁问道:“你这次到底闯了什么祸?”
周中云只回道:“师父出事了。”
那周寿一听,连连催促他快走。心中忐忑不安:“阿云这次将冯道长都弄出事了。若是冯道长以后不再教这孩子了,我一个粗人,大字不识一个该如何是好?”却是没有心思想怎么责备儿子。
待得冯臼将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周寿,并力劝周寿必须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周寿同意后,冯臼歉然道:“这许多年来,辛苦你夫妇了。本该是我答应了旁人要做的事,却让你们夫妇代劳,心下实在过意不去。”
周寿含泪道:“我夫妇俩人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老来有阿云这么个儿子了,说来还得感谢冯道长送给了我们阿云。不想现在为了我们家阿云,居然连累道长出了这等样事。我夫妇俩心中才实在是过意不去。”
冯臼笑道:“如此说来,对与你夫妇,我于中云才更像是外人了。”
周寿年纪较老,话就多了起来:“那也不是,咱们都是阿云最亲的人。想当年我刚抱到阿云这孩子时,心中便是惊喜无限。想我老来得子,瞧,这‘中云’两个字还是道长你看他脖颈上的金锁刻着的字给起的呢。可我跟孩子他娘都更爱叫他阿云。”
冯臼笑道:“或许这孩子本来就叫‘中云’吧。我只是照着锁上的字念给你听吧了。想不到你居然肯直接用了这个名字。”
周寿知道冯臼将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只是尽量的顺着他聊着家常,两人话题多不离周中云。到得午时,蝴蝶村中已有许多人来瞧冯臼,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请冯臼帮过些忙。见冯臼生命垂危,都不免落下泪来。可惜眼泪不是救命圣药,那冯臼还是越来越是意思模糊。
到得下午,那冯臼突然回光返照,要坐起身来。他拉住周寿道:“我死后,就将我火化了也就是了。出家人,来于混沌,归于尘土,原也应当得紧。”转头看了看周中云,道:“昨天,我看到你放了那只蛇和蛐蛐了。我就知道你是善良的孩子,我这些年来没白教你!将来若是遇到沙杨门的人,还望你多多求情才是。”
周中云听了师父的话,楞了一愣。虚心柔站在周中云身后,符合道:“怪蜀黍当时准备要打那条蛇的时候,我还想要不要出来制止。想不到我还没出来,怪蜀黍就已经将它们放了。怪蜀黍真是一个宽容的人。”
那冯臼本来未想到她,这时见她如此说,忽而想到一件万分要紧的事,便道:“这位姑娘,我……我知道你武功很高。不知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虚心柔不自信道:“我……只怕……我那个能力有限……”
冯臼仿佛没听见她说话似的,接着道:“来,我跟你说,我跟你说。”说到此处,可能是有些激动,咳了两声。
虚心柔向来是听话惯了的,走到冯臼床沿,俯首听他说话。
冯臼很是高兴道:“我本来答应别人要照顾我那个野徒弟的。可惜我这人只会推脱职责,先是将养育中云的责任托付给周大爷,现在只怕要将他的安全推脱给你了。”
虚心柔连连摆手道:“我……我……我一定不成的,一定不成的!”可是冯臼却仿佛不曾听到她的说话一般,眼睛慢慢闭了下去,但嘴角却含着微笑,连商讨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在冯臼即将离世的一刻,那十几年来一直重演的画面又浮现了出来。那是在黄府:大家为了寻找黄裳的武功秘籍,余师兄和自己一起冲进一间厢房。见一对少年夫妻抱着一个婴儿躲在门后的角落。余师兄问那白白净净的男的知不知道黄裳的秘籍在什么地方,那男的一挺胸:‘狗强盗,进屋杀人抢劫可有丝毫廉耻之心?’还呸了余师兄一口。余师兄一气之下,便将那人一剑刺死。他还欲将那女的以及婴儿一同办了。自己看不过去,却是欲言又止。那女的看自己并不同于余师兄一般冷血,便转而求自己救她孩儿一救。自己还未应了一声,那女的将婴儿往自己手里一塞,便用剪刀刺在了胸口。她笑得那般舒心,笑得那般美……这一下终于使自己下定决心要救这婴儿……这个周中云……
周寿父子俩匆匆将冯臼火化了,收拾妥当,当下决定第二天就走。只是将那羊群赶回地主家的时候,地主却是将放羊费扣得七七八八。原本说好一年给二十两银子,但只放了五个月羊,是未满半年,只能照三个月的结算,便只给了周寿五两银子。那周寿当然不满,两厢争执不下,地主便退让一步,多给了一两银子,还说是看在周中云平常勤勤恳恳,将羊照顾得甚好份上。如此周中云放了五个多月羊,就得了六两银子。
那周寿本是终南山脚下农夫,十八九年前只因靖康年间的战乱,这才逃到南方的蝴蝶村来。前些年,听得岳飞收复了失地,便想着回原住处去,只是一来儿子少不得冯臼这等文化人的教诲,二来周中云还年幼,三来儿子生活在蝴蝶村中已经稳定,不想离开。此时想到要搬家,又没其他好去处,自然是要回终南山脚下去了。
一路上,周家三人也住不起客栈,大都在野外破庙或岩石下过夜。幸好当年逃难时,周寿甚是有经验,大家总算还不算冷着、饿着。而虚心柔初时见周寿等人的时候,因为有冯臼的事,一时忘了那些都是生人,这几日与周中云家人处得久了,便当他们如同父母一般,也不怕生了。只是她与小动物亲密惯了,虽吃饭的时候与周家人在一起吃些,但夜晚睡时,却是轻轻跃在枝头,躺倒在枝叶间,如同仙子一般。
这一日清晨,他四人同到县城中的小吃店中,要了五碗稀饭配一碟炒黄豆。桌面上每人一碗稀饭,周中云将第五碗倒在怀中的一个碗中放于地上,请那短腿小黄狗来吃。
几人正吃时,听得旁边桌有人议论。那桌坐三个壮汉,其中一皂衫汉子道:“上头跟我们说这几天恐怕有一对老年夫妇,带着一对少年男女,外加一条黄狗从我们这儿经过,让我们注意。你们看,像不像那边的那一桌人?”说着朝周中云他们这边努了努嘴。
另一布衣汉子,吃了一颗馄炖道:“欺负小屁孩和老不死的只怕有损我们石鑫帮的名头呀。”
第三个褐衣汉子道:“这是上头发的话,我们却是不能不听。听说这几人中的那个少年是黄裳后人,如若捉了他,说不定可以用他交换最近出现的那个姓蔡的手中的黄裳秘籍。虽说我们应该是无缘那秘籍了,但若能捉了黄裳后人,也是大功一件。帮主亲口许下的重重有赏,难道你们不眼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