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担心地对老爷说,雁童子的额头非常烫。
须利耶老爷对着面前刚开始抄写的经文卷轴,合掌膜拜起来。拜毕,他起身唤醒雁童子,给他系好红皮带,领着他来到街上。车站周围,家家户户的门都已经落锁了。星光下只能看见一排排黑洞洞的立在路面上的房子。
这时,雁童子蓦地听见了“哗哗”的水流声,他想了想,问自己的父亲说:“爸爸,水在晚上也流动吗?”
须利耶老爷抬头望望沙漠对面那些闪着青光的星星说:“就算在夜晚河水也奔流不息。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不是平地,它们永远都不会停下奔流的脚步。”
雁童子的大脑一下子平静下来,现在他只想立刻回到母亲身边。
“爸爸,咱们回家吧。”雁童子扯着须利耶老爷的衣襟央求道。两个人进了家门,就看见母亲迎上前来。而还没等母亲闩好门,雁童子就已经爬上自己的床,衣服也没顾得上脱,便沉沉地睡着了。
还有这样一段传说。说是有一天,须利耶老爷、夫人和雁童子一起坐在桌旁吃饭,桌上摆着两条用蜂蜜熬煮的鲫鱼。须利耶夫人将一条鱼摆在须利耶老爷的面前,把另一条分给雁童子。
“妈妈,我不想吃!”雁童子说。
“很好吃的。来,把筷子给我。”
须利耶夫人拿过雁童子的筷子,把鱼夹成一块一块的小块儿,劝他说:“好了,这样吃吧。好香啊!”
母亲夹鱼时,雁童子紧紧注视着母亲的侧脸。突然,他感到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惆怅,浓重的悲哀骤然向他袭来。他忽地起身飞跑出家门,跑到一个只剩下蓝天白云的地方,放声痛哭起来。
“这孩子是怎么啦?”须利耶夫人惊慌失措地说道。“出了什么事?快去看看。”须利耶老爷也不安起来。但据说当须利耶老爷和夫人出门找到雁童子时,雁童子已经停止了哭泣,正向他们微笑。
还有一次,须利耶老爷带着雁童子经过一个马市,看见一匹小马驹正在吃奶。这时,一位穿着黑色粗布衣服的马商走来,拉过小马驹,和另一匹小马驹绑在一起后,不声不响地把它们牵走了。母马惊恐地高声嘶鸣,但无济于事。小马驹最终还是被牵走了。当走到远处拐角处时,小马驹猛地抬起自己的后蹄,想要赶走腹部的苍蝇。
雁童子站在母马身边,一直默默地观察着母马那茶色的瞳孔。突然间,他搂住须利耶老爷的脖子哭了起来。而须利耶老爷并没有训斥他,只是用自己宽大的袖子遮住雁童子的眼睛,带着他迅速地离开了马市。
须利耶老爷把雁童子安置在岸边绿色的草地上,拿出一大把香果给雁童子吃。随后他温柔地问道:“你刚才为什么哭呀?”
“当然要哭啦!爸爸,那些人硬是把小马驹给抢走了。”
“它是马,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小马长大了,就应该独立生活了。”
“可那个小马驹还在吃奶呢!”
“要是一直留在母马身边,小马就会一直这样向母马撒娇下去的。”
“爸爸,那些人会往母马和小马的背上放很多货物,强迫它们走那些艰险、崎岖的山路。万一人类没东西吃了,还会把它们宰了,吃它们的肉的。”
须利耶老爷听着这番话,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他想,现在还不是跟雁童子讲成年人想法的时候。
但他也隐隐感到雁童子的这些想法有些令人担忧。
须利耶老爷在雁童子十二岁那年,送他去了一所离家稍远的佛教私塾读书。为了送雁童子去那所学校,母亲夜以继日地纺线织布,以便为他寄去足够的学费和生活费。
转眼冬天就快到了。
天山已被白雪覆盖,桑树上的黄叶也在秋风中一片片飘落。一天,雁童子突然跑回家来,母亲从窗子里一眼就望见了雁童子。
而须利耶老爷却佯装不知道,只是继续抄写他的经文。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想以后一直同母亲一起为家里出把力,我没有心思离开你们去读书。”
母亲担心父亲发火,连忙说:“大人的事,你一个孩子家不用操心。妈妈的雁童子还是快回学校去乖乖地念书吧。等你长大了,要为父母争气。”
“妈妈,您的手净干粗活儿,都已经干裂,粗糙成这个样子了。但是您看我的手,还是这么的白嫩。”
“别瞎说啦。人上了年纪,手都会裂的。快别说这些了,你还是回去安心读书吧,妈妈不图你和我一起干活,妈妈只是盼着你赶快长大成人。这些傻话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了,就不好了。好孩子,听话。快回去吧!”
雁童子一步一停地走出院子,来到了大道上,可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母亲只好迎上去送了他一程,一直把他送到一片沼泽地附近。母亲回去前对他说:“好孩子,快些走吧!”
雁童子却仍然久久伫立在那儿,呆呆地望着自家的方向。母亲也拿这个倔强的孩子没办法,只好转身拔了根芦苇秆,做了个哨子递给雁童子。雁童子接过母亲做的哨子,才终于肯再次迈开步子,迎着头顶阴云密布的天,挥着手中的芦苇秆向远处走去。雁童子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远方。
天空传来一阵鸟群拍打翅膀的声音,须利耶老爷从窗前向外望去,只看见一队大雁正从空中飞过,不禁心里“咯噔”一沉。
就这样,冬天到了。
而严冬过后,春风又开始在原野上来回吹拂。杏花、李花相继绽开白花,树木、草地也忙不迭地换上一身新装,天上的云朵整天聚拢成一座座云峰,围拢着那片四角形的苍穹。
而正值此时,沙车城镇附近的沙土里,挖掘出一幅古代沙车的壁画!其中的一块墙壁尚保留得完好无损,石壁上刻画着三个雁童子。其中一个雁童子画得尤其惟妙惟肖,赢得了大家一致的赞赏。
一天,晴空万里。须利耶老爷进城来。他先去拜访了雁童子的老师,向老人家一再致谢,并将夫人织的三匹粗布送给了老师,然后提出想带雁童子出门游玩半日。
父子二人走过拥挤不堪的大街。
须利耶老爷边走边和雁童子拉起家常说:“怎么样,雁童子,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啊,像你这个年龄,正是展翅高飞的好时候哟。”
可雁童子却语气沉重地回答道:“爸爸,我不想离开您,我哪儿也不去。”
须利耶老爷笑了:“当然喽,在我们这段漫长的人生旅程中,本来就不应该自己一个人飞向遥远的天空啊。”
“不,爸爸,我哪儿也不想去。我们谁也不会离开谁的,对吧?”
父亲感觉雁童子的提问有些莫名其妙。
“我是说我们可以永远待在这里,任何人都不要孤零零的一个人离开,这能做得到吗?”
“嗯,那当然,还是和大家在一起的好。”须利耶老爷不假思索地随口回答道。
两人穿过城内广场,渐渐来到了郊外。在一望无际的沙地中,有一处被人们挖出了一个大坑,而坑底则站着许多人。父子俩由于好奇,也一起跳下去观看:里面有一块古旧的壁画,虽然年深日久画面已经褪色,但画上的三个天雁童子的形象依然十分清晰。
看着这幅壁画,须利耶老爷不禁大吃一惊。他顿时感到好像有一个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从远处的天边朝自己飞来,并终将猛地砸落在自己的头顶上。但是他依旧故作镇定地对雁童子说:“这真是个好东西啊。实在太逼真了,简直逼真得可怕。你看,这个天雁童子不知是什么地方很像你。”
须利耶老爷说着,回头望望雁童子,却见雁童子含着笑慢慢地倒了下去。
须利耶老爷万分惊愕地赶紧上前将雁童子一把抱在怀里。
雁童子躺在父亲的怀里,梦呓般自言自语:“爷爷来接我了。”
须利耶老爷则冲着雁童子大声疾呼:“你怎么啦?我的孩子!你哪儿也不要去呀!”
雁童子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请原谅我吧,爸爸!我虽然是您的儿子,但是画这幅壁画的人是我以前的父亲啊,这上面的我就是他画的。”
这时,旁边的人们也纷纷围过来,齐声呼唤着:“雁童子,雁童子!”
雁童子又一次动了一下嘴唇,好像想说些什么,可是须利耶老爷再也无法听到他的声音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所有的故事。”
老人貌似又将踏上征程了,我深感依依不舍,却只能站在那儿向老人合掌施礼。
“感谢您为我讲述了这样一段动人的故事。其实我们两人只是在这沙漠边上的泉水旁相遇的陌生人。虽然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是这么短暂,但我感觉这并非是一种偶然。看上去,我们好像是一对旅伴,而实际上我们素不相识。我相信我们终究会沿着善逝指引的同一条光明大道,到达无上菩提的境界。那么,请容许我在这儿向您先告别了。请多保重吧!”
老人默默地还了礼。他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终于只是沉默地转身,朝我刚才来时走过的那片荒地无精打采地走去。而我则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沿着荒凉凄寂的荒野,合着掌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