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上船后第十天,商船在江户靠岸。此时船上除了水手,只剩下吴非、小泽一郎、藤田真司和另一个伙计,其他人前几天已经在沿途上了岸。这里是最后一站。
在码头上卸完货,吴非下了船四处打量。城中房屋鳞次栉比,建筑风格多与中土相似,街道上行人商贩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自从德庄大名选定此地为居城,这里就欣欣向荣地发展了起来,比之京都也逊色不了多少。本地居民都很感激德庄大名呢!”
藤田真司回到了故土,嘴上便停不下来,一路走一路为吴非介绍风土人情。
“这座大觉寺来头甚大,距今已有八百年历史了,是由鉴真法师在日本的大弟子全现组织建造的,是关东地区最有名的一座寺院。啊!你不知道鉴真法师?他可是你们中国人啊!日本国连年战乱,民生辛苦,只好将希望寄托在佛祖身上,佛寺兴建颇多,香火极盛。近年来风立久及以横扫六合之势统一了全国,百姓才稍稍安定下来。咱们德庄大名雄才伟略,也甘愿臣服,风立久及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真司,你在胡说些什么?要是被人告发你在和一个中国人妄议德庄大名和风立大人,可是要下黑狱甚至杀头的!”
小泽一郎的另一名伙计见藤田真司说得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心生不快,出言打断道。
“嘿!小四郎,这里就只有你、我、吴非和小泽先生,有谁会去告密,莫非是你?哈哈哈!”
藤田真司不以为然,语带讥诮,斜眼看着黑园小四郎,表情轻佻无比。
“哼!”
黑园小四郎一甩袖子,走到前头去了,不与吴非和藤田走在一起。
小泽一郎听到两人斗嘴,眉头一皱,旋即又舒展开来,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藤田真司只当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继续给吴非讲解起来,不过这次只讲江户的有名去处和特色吃食,不再提及时政。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小泽一郎停下来等了等后面的三人,他要先去大名府上面见主公汇报情况,要与两个伙计分手。他本想带上吴非一起过去,藤田真司却先向他开口道:“小泽先生,我跟吴非说好了,邀请他去我家里做客。等过几天,他再到你府上赴约。”
这番话藤田真司说出来毫无底气,忐忑地看着小泽一郎。
小泽一郎转过念头,笑道:“你可要以上宾之礼对待吴非啊,要是他受了委屈,我可要罚你!”
藤田真司连连点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吴非见这主从二人都是如此热情,连道不敢当。
小泽一郎转身离去。黑园小四郎先前对吴非存了偏见,与藤田真司也似有了嫌隙,招呼也不打,自顾去了。
藤田真司正在兴头上,不去理会他,拉着吴非匆匆往家中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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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田家位于江户城西,离码头甚远,是一个很普通的院子。真司的父亲野见是江户城大名德庄家冈手下的一名武士,俸禄微薄,供养着一家四口人。真司今年才十九岁,为了补贴家用,头一次跟着小泽一郎远航到中国做买卖,已经离家有快一年了。他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叫做惠子,年方十四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离乡太久,思家心切。才刚跨进大门,藤田真司就大声喊道:“父亲、母亲、惠子,我回来了!”
两扇房门“吱呀”推开。一边出来的是个中年妇女,眉目慈祥,年纪虽只四十不到,脸上已饱含风霜,皱纹爬上了眼角,年轻时的风情不再,温柔犹存。另一边是个少女,身材娇小,脸上稚气未去,五官却是端正柔和,已有了美人的坯子。
见到藤田真司出现在自家门前,中年妇人满是惊喜,“哎呀”一声,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藤田惠子停在房门口,大眼滴溜溜地转动,看看真司,又看看他身旁那个高大的青年,开口道:“哥哥,你可算回来了!这一年来,母亲和我都担心得不得了!倒是父亲,一点也不在乎,照样喝酒吃肉,似乎完全忘了你!”
“惠子!”
藤田家的女主人、两个孩子的母亲打断了惠子的话,冲上前抱住了真司,柔弱的身躯微微颤抖。
藤田真司七尺昂藏男儿,也不禁眼眶湿润,一只手拢住了母亲的肩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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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田野见早出晚归,此时还是下午,他在大名府上当差,只有母女俩在家里。真司毫不避讳,邀请吴非在正堂上就坐,真司的母亲到厨房去做点心,惠子则取出茶具,为两人烹茶。
“惠子,你最喜欢英雄豪杰、能人异士了,我此去中国,见闻颇多。眼前这位吴非大哥,就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他敢在海中与风浪搏斗,这样的壮举你可连听都没有听过!”
听到哥哥这样说,惠子手中还提着茶壶,歪着脑袋看向吴非,甜甜笑道:“真的吗?我看吴非哥哥不像这样的武人,倒像有一种读书人的文气。”
吴非赧然,淡淡笑道:“真司过分夸奖了!我没有那么厉害,可也不是饱读诗书的文化人,不过是空有些力气的一介武夫罢了!再说,哪有读书人的脸上会有这么难看的刀疤!”
“我倒觉得这刀疤恰到好处。吴非哥哥本来长得有些秀气,添上这道疤,整个人都威武了许多,更加帅气了!”
真司哈哈大笑,吴非却有些害羞,连连以咳嗽掩饰。
“惠子,你怎么还没有给两位兄长倒茶?”
母亲温柔地呵斥道,没有责备的意味,更像是轻声催促。
惠子吐了吐舌头,低着头提了茶壶去倒水。
真司连忙起身,接过母亲手中的托盘,里面盛了刚出炉的两样点心。
吴非起身道谢,只觉温馨无比,隐隐又有些羡慕,自己的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温柔体贴?只是伊人已逝,再也回不来了。
“吴非哥哥,你怎么哭了?”
惠子眼尖,看出了吴非的异样。
“啊,没有!你倒的茶太烫了,熏到了我的眼睛。你们对我这么热情,我开心得不得了,又怎么会哭呢!”
吴非哈哈一笑,恢复了正常神色,看到真司一家三口都已坐下,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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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郎,你在华兢兢业业,做得很好。任务虽然没有完成,但我不会怪罪你。你身处第一线,看得最清楚,你看到他们的决心了吗?”
“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但绝非铁板一块,内部争斗不休,与我国十分相似。表面上看似有着大一统的王朝,实际却是暗流涌动,各大派系争斗不休,谁也不服谁,在利益面前决不让步。但是,在对外的问题上,他们的观点立场都是一致的。有了蒙古的前车之鉴,他们不会容许外族再登上统治者的高位。”
“很好。”
大厅的主座上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男子,年纪约摸有个五十岁,身材有些发福,脸上的皮肤却保养得很好,又白又光滑。而在他面前站着一人,正是刚从海上归来的小泽一郎。
“主公,我另有一事禀报。”
小泽鞠了一躬,恭敬地等着主公的答允。
主公挥了挥手,缓缓道:“你坐下来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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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先生,你怎么看?”
小泽一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本来随意躺在椅子上的华服男子坐直了身子,扭头向右边看去。
他的右边首座上坐着个枯瘦的老者,面容清癯却不失风骨,有些像是神仙中人。刚才一主一从两人交谈良久,他都静静聆听,一言未发。此时这主公竟开口询问他的意见,显是身份非同一般。
“德庄先生最好亲自见见他。我没有见过他,对他只有一字评价: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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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田野见为德庄家冈办事已有十几年。从刚成为一名武士,他就追随在德庄家冈身边,见证着这个人从弱到强,从胸怀大志到手握权柄。他只是个武士,唯主人马首是瞻,从来不问为什么。德庄家冈很喜欢他。
虽然在家中表现得强势无比,甚至有点冷酷无情,但他又怎么会不关心自己的孩子,何况是一个天资胜过自己、得到过主公赞赏的前途无限的年轻人。下午时小泽一郎出现在大名府中,他的一颗心就被带走了。可他是忠诚的武士,绝不会离开自己的岗位,所以他忍住了思念和焦虑。往常小泽一郎总是热情客气,老远照面就在打招呼了,这次却像是心事重重,来的时候和离开的时候都一声不响,路上没和任何人说话。
不详的预感浮上野见的心头,换班时间一到,他就急冲冲地赶回了家中。他以为会听到妻子和女儿伤心的哭声,却在大门外听到了爽朗的哈哈声、活泼的咯咯声。分别了一年,他还是记得儿子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推开大门进屋,他看见三个年轻人正在谈笑,洋溢着青春活力,而厨房里传出忙碌的声音。
一切担忧都随风而散,他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