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一回来后,阿柔虽每日都来,呆的时间却少了许多,吴非一天中有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人度过。
九月将尽,秋意渐浓,红枫染霜,丹桂飘香。
吴非低头凝视身上衣衫,绫罗绸缎华贵精美,包裹着的躯体却逐日干瘪,手臂与大腿比以往瘦了一圈不止,长此以往恐要变成一根大竹竿,丹田如刚搁上炉子的水壶,冒起了点点水泡,离沸腾滚热还差得很远。
院子不小,有几张石桌,十来枚石凳。落叶在早上的时候有庄丁齐齐扫成几堆,分布在院子四角,此时只有几片零星的黄叶在秋风中翻滚,似在作最后的抗争。
吴非轻叹一口气,快速扫过了整个院子,连只顽皮的鸟儿都没有。他从不害怕孤独,或许是早已习惯了孤独,不觉得一个人与一群人能有多大的分别。现在困扰着他的,是对前路的迷茫。
十二岁的他,能够毅然决然地放弃柳家的照顾与恩惠,独自一人扎进莽莽秦岭,潜心练武。走出大山后,他立志游历名山大川,浪迹江湖,喜怒随心,快意恩仇。与付青在绿柳庄分手,混混沌沌一个多月,他又找到新的寄托,投身军营,驱逐倭寇,保国卫民,哪怕流落到了RB那颗丹心始终不灭。可到头来,一盆污水倒在头上,一个污名无故栽赃,义士成了叛贼,英雄成了奸徒,无情的蓄意谋杀下,差点身死道消。一真和尚把自己当作救世主,莫一是说自己被卷入了惊天大局,自己不信,也倦乏了。莫一是的嘱咐已经完成,一真和尚的拜托有着时间限制,不急于一时。自己身上只有一桩异国权臣的险恶图谋还需警示朝野、昭告天下,其他再无羁绊。天地之大,除了山野海外,就只有火教这一处可去。火教于己有恩,又与己有怨,实在是拿不定主意。
秋风萧瑟愁煞人,吴非紧握双拳,一声低吼,全身肌肉绷紧了起来,略见瘦削的身体猛然爆发出一股气势,不是实力的释放,是来自意识深处的强大信念。丹田没有如受伤前那样汹涌出不绝的精纯内力,斑驳杂乱的精气若潺潺小溪,缓缓地在经脉中流淌。吴非牢牢咬紧嘴唇,刀疤疯狂地跳动着,风吹过,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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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来,吴非将十二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练功上。柳叔曾吩咐过府上,凡是吴非提的要求一律满足,因此三个月里他吃遍了各种疗伤圣药、滋补佳品,阿柔搜遍古方为其烹调熬煮,熟练程度不亚于各大药房的伙计。
借着这股东风,吴非功力恢复神速。仅花了一个月,经脉中的涓涓细流汇成了江河,紫霞神功从第一重开始,一直累积到了第八重。这样的结果令吴非欣喜若狂,阿柔不懂武功,看他脸上终于露出灿烂的笑容,也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搜方煮药的动力更足了。然而,在后来的两个月里,吴非寸功未进,紫霞神功一直卡在堪堪进入第八重的地步,一丝也没有增长,恰如他刚出秦岭时,实力只能算是寻常武功高手。内力不足,招式也无威力。如意掌、五相拳使将出来,只能说是平常,没有了往日的威风霸气。两个月里,他脸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少,终至沉默寡言,只有在阿柔来时才说上几句、笑上两声,惹得阿柔自责不已,以为是药物出了差错。
就这样,腊月将尽,年关已至。纷纷洒洒的大雪落了一场又一场,将这座庄院妆扮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火教事务繁多,柳叔一年到头在外奔波,柳依一在教中身担重任,一个女儿家也不得不时常在外,但到了年末,都回到了家中,准备在这里欢度春节。
自柳叔登上火教教主之位后,每年都会在年前聚起教中的一些重要人物,在这座京郊的府邸上大宴功臣、交流工作、热络感情。今年来此的人数颇多,火教几个重要机构的堂主和负责人、全国各地分舵的舵主以及一些表现极为突出的个人都尽数到场,部分还携带了家属前来。好在郊区土地广阔,柳叔的这座庄院占地够大,房屋众多,容下这百来人是绰绰有余。
腊月二十五,离春节还有五天,柳府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一派欢腾景象,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笑不离口。阿柔是柳依一的侍女,府中人手不够,她便去帮工,留下吴非孤身一人,不知往何处去好。
到了这里,算上昏迷沉睡的一个月,吴非在柳府住了有四个多月,但大多时候都拘于自己住处的那一院一屋,不曾在府中完全地游逛过。今天是宴会之日,客人们早在前几天就陆续到了BJ昨天入住柳府中过夜,就等着今天的大好日子。吴非也算是客人,不能再窝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了,稍作梳洗整理,迎着漫漫飘落的雪花,走出了小院。
一路所遇多是江湖中人,即使换上了长衫作文士或商贾打扮,依然掩饰不住那股粗豪的气质,这些人吴非尽皆不识,只管点头微笑,作出一副客气的样子。庄院极大,吴非缓步走了快一个时辰,还未逛遍,身上头上盖满了一层白雪,久久不融。忽听人声传来,大笑不绝,吴非一时好奇,转入了近旁一扇门户,是一座小花园。
花园中百花凋尽,傲立风雪中、凌寒独自开的只有寥寥几株屹立寒冬的腊梅。梅树枝干精瘦,生满了老节,几点嫣红在枝头调皮地跳动着,似与天地在比高。
“杨贤侄长得一表人才,修为又高,看来用不了不久就可以接上杨总镖头的班了啊!”
“教主谬赞了!源儿确实能干,他爹爹为人处事精明,但于练武修炼之途都无天赋,只适合做个管家。我这把老骨头干不了几年了,陇西镖局这副重担只能压在他身上了!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女人缘极差,老头子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搞得现在年过而立还未成家……”
“杨贤侄眼光过高了吧,这种事长辈急也没用,我家依一也才订婚不久,过了年就是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了……”
吴非将注意力从初绽的红梅转到讲话的几人身上,见他们没看到自己,就急忙转身出去,却不想已经晚了。
“吴非,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位青年才俊,你们正好认识一下。年轻人有共同话题,我们毕竟老了!”
吴非不情愿地回到院里,院中央的亭子里站着三个人,一个是柳叔,一个是身着华服的威武老者,另一个则是老冤家老对头——陇西镖局的少当家杨源。
杨源陡然见到吴非,脸上满是惊愕与不可思议,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个人。吴非先前已经瞥见了他,心里有了准备,这时故作镇定,挤出一丝笑容道:“见过柳教主。小子不懂规矩,在府中乱逛,搅扰了几位的雅兴,实在是罪过!”
柳叔笑道:“哪里话!这位是陇西镖局的总镖头——杨垚杨老爷子,武功盖世,在江湖上声名赫赫。这位是杨老爷子的长孙,陇西镖局少镖头杨源杨少侠。我们三人正好闲来无事,你不若加入我们,一起去走走。”
吴非口道“幸会”,心中暗骂杨源,这种人也能配得上一个“侠”字?柳叔相邀,虽不情愿,也不好拒绝,只能隐藏真实所想,笑脸相陪。
四人边走边聊,柳叔和杨垚并不避讳,大谈教中事务,吴非和杨源插不上嘴,闷声不响地走路,时不时对视一眼,俱是心情复杂。
走到庄里一个演武场外,呼喝呐喊声纷杂响亮,远远地传了出来。柳叔提议去看,四人走到里头,正有四个人在两座擂台上捉对厮杀,实力均是不弱,最差也有寻常武功高手级的战力,两座擂台上都没有人用出神通。
杨垚长笑一声,对着柳叔一拱手,说道:“火教人才辈出,都是柳教主的功劳啊!看到这么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老教主若是还在,必然胸怀大慰啊!”
柳叔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双手负在背后,看了一会,道:“两个年轻人可要上去比试比试?二位都是人中龙凤,国家的栋梁之材啊!就当是打个表演赛,给其他人开开眼!”
杨源脸色一变,他亲眼见识过吴非那把黑铁剑的威力,强如花中也被他给杀了,自己更是如青菜豆腐一般,任其宰割。即使没有那把剑,自己也很难赢过他。
杨垚则是皱起了眉头,思考柳叔这个看似不经意的提议到底有何目的,难道是要找个机会给他手下那个年轻人一个出名的机会?踩着自己孙子的肩膀?
吴非暗暗叫苦,现在的自己只能跟五年前的杨源苦战而不胜,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不过看到杨源脸色闪烁不定,吴非心中一动,表现出一副很热切的样子,恨不得在场下就战上一场。
三个人各怀心思,都没有说话。柳叔再问一遍。
杨源看着吴非带着一抹诡异笑容的脸,没由来地一慌,开口道:“小侄以为,今天是众位堂主、舵主们的庆功宴会,我们两个小辈实在没理由不知轻重地表现自己,抢了大人们的风头!”
杨垚连连颌首,对孙子的这番应答十分满意。
吴非心中一宽,戏谑地看着杨源,要在心理上一举摧毁他,使其永远生出畏惧。
杨源脸上果然阵青阵白,眼神飘忽,不再往吴非这里看上一眼。
提议被拒绝,柳叔也不以为意,仍旧保持着微笑,说道:“杨贤侄说得有理,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前往正厅,一边饮宴,一边议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