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南京大屠杀六十周年纪念。
在桤木的帮助下,我带着刘伊拉去了英国伦敦,那个我第一次去找秋农而租住的房子里。
我的小女儿两岁了,肉嘟嘟的小身子不停地挪来挪去,伊拉跟她玩的不亦乐乎。看着伊拉明丽的笑容和渐渐发育的身体,她长得很像刘生麟的轮廓,有他严谨而高贵的气质,她的眼睛像刘炎林,不论看着谁都魅力十足的放电。而小女儿呢,我不知道对她是不是过分宠爱了,因为一出生就没有爸爸,一出生就在异国他乡,所以我格外照顾她的感受。
这房子的风格依然不是我的,我一时很难将它适应为家。我也不知道要适应多久,但是这里是我重新出发的地方,我得坚持下去。
桤木不停的给我介绍男朋友,高矮胖瘦,有钱没钱的都有,可我怎么也对不上眼。刘炎林大概已经和征完美在一起了,他终于承认他爱上了这个女人,我们离婚了,干脆而迅速,不带仇恨更不带情感,临走时他跟我说谢谢,我只是很平淡的走了,总算结束了,我似乎太期待这个结果了。
而刚出家门我就知道我要去哪里。
英国,英国伦敦。伊拉与我心有灵犀,“妈妈,我们就去那里吧!”
多亏了秦雅书的帮忙,我在伦敦美食网担任编辑,我只需要在家里编写文字就可以了。伊拉被桤木送去了一家离家几个站台的学校,这一切对新的我来说太方便太感恩了。
伦敦是个有活力而浪漫的都市,在这里,我们的邻居朋友,或者公交司机对我们很友好。大本钟每天准时敲响,就像一个殷实的汉子。广场上常常有魅力四射的活动明星。我走着,不紧不慢,这座城,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建筑,我没有家的感觉,我耳边成天都是哇哇的英语,我有时很不习惯去刻意将它翻译过来,我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常常在想,当年,秋农是否也一样?
每个孤寂难耐的夜晚,我躺在床上总会心跳加快,那篇《秋意浓》的故事,那里面的人物常常在我眼前活跃。
秋农,她从来不曾离开过我,她的痛,我一直刻在心里。我想我们一定在哪里见过。她的一颦一笑一回眸,她缓慢的从哪里坐起来,撑着那厚重的旗袍,深埋起那双精致而扭曲的裹小脚,她恍若天生的微笑,掉过头来就这么看着我。
她现在如果还活着,我一定会高兴疯了。
美食网上常常会有那些名厨的最新消息,我敲下亚摩斯·罗伯斯。但我完全没注意身后站着的刘伊拉。
“哎呀……”她“嫌弃”的望着我,“老实交代,你到底……”她指着我的心。
我满脸涨红,我感觉我们互换了角色,我才是那个被妈妈抓包的坏小孩。
“他现在怎么样了?”
“好像不在丹麦了。”
“现在在哪呢?”
我统统老实交代,“在英国,一年多了。”我受不了伊拉怪异的眼神,仿佛她吃定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亚摩斯!
“那你联系他了吗?”伊拉追问。
“没。”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仿佛被击中了内心最脆弱的一点,我的泪憋不住了。
“妈,别哭啊……”
我为什么憋屈,这一切是我一厢情愿不是吗,我怎么能当着孩子哭呢?
“妈妈!亚摩斯一定也知道你住在这里,他一定也搜过你的消息,他一定知道,你现在在哭泣。”
真的吗?我从来没敢想,他想过我?想念我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又是好几天过去了,因为国内南京大屠杀六十周年纪念的报道,还有关于青州关于江城等等,我的信箱几乎被塞满了《秋意浓》的来信,是的,我把秋农的故事改写长了连载长篇小说,异常受读者喜爱。
我拆读每一封跨洋越海的来信时,总要回顾一遍秋农的故事,我太害怕,我揣摩坏了她的心思,或者其中任何一个角色的心思,我太害怕,我再次伤害这个角色背后的人。
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平淡的坐着喝下午茶,一通电话让我差点烧了厨房。
为了灭火,我砸了锅盖,水淹了厨房。等我接起电话的时候,能想象到我是怎么样的气愤吗。
“喂!”
“喂,我是亚摩斯·罗伯斯。”
我的心脏砰的停止了,锅铲掉在地上,哐啷啷作响,我努力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亚摩斯·罗伯斯。
我紧张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浓,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我在!”我把话筒贴在我汗湿的耳边。
“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
我们静了一会,听着他平稳的呼吸,我的心跳不断加快。
“我知道你现在在伦敦。”他直接说,“我,能约你一次吗?”
“好。”
香奢里大街的“Autumn”咖啡馆。
我推着儿童车赶到那里,他正站在门口。我看见他宽厚的背,他深棕的头发,发型有点变化,那不重要。他是我思念这些年的人,他就站在我眼前!他似乎感觉到我这炽热的目光,他缓缓的转过身来,看见早已热泪盈眶的我,他刷的站得笔直,我朦胧的双眼,他的脸庞却那样分明,那是我思念多少个日日夜夜的人!相视的那一刻,我们都迟迟不敢动,但我相信他和我一样,心里,眼里,满怀热泪。
他冲上来抱着我,我踮起脚尖迎接那温暖而实在的拥抱!我们的脸相贴,我能感受到他沸腾的血液和心脏。
多久之后,他放下我。他抱起我的孩子,拉着我进咖啡厅,我看见玻璃窗上我红扑扑的脸简直回到了初恋时,我咬唇羞涩微笑。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俊美的笑容看着我,“秋浓,我离婚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告诉我,他知道全部真相后,如何颓靡,如何沉睡,他的妻子对他如何失望。
那同时,我感同身受,我心疼极了,他受到的心理折磨是他的妻子无法理解的,她选择放手才是对他最好的结果。
好久,沉默。
“不过!现在我很好!”他突然一笑,逗着我的的小女儿肥嘟嘟的下巴,问着当年和伊拉一样的话,“亲爱的,奥利奥奶昔想吃吗?”
我扑哧一笑。
后来我们又聊了许多,关于他如何自己去寻找秋农的故事,我也一样没有停止寻找,但是最终,没能找到现在应该是八十岁的朱秋农。
他哽咽着喉咙,但是不再不搭理我,他通红的双眼正在深情的看着我。
他又逗逗我的女儿,“她叫什么?”
我顿了一下,“忆农。”我轻声说着。
他看着我,又看看孩子,然后捂着脸沉默了更久,我揉着他的肩,轻轻的拍着节奏。
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举动?我内疚的死死咬唇。我从前说过,我想为孩子取上,伊拉,瑞亚,这样寓意“永远快乐”的名字,但当孩子出世后,我立马就告诉护士,“忆农。”
这个陪着我度过无数个阅览秋农人生故事的孩子,她不可能取别的名字,她就叫忆农。
他终于让出他的脸来,闷红而沧桑,却依然英俊!他眼里含着笑,满怀情愫,他不需要在我面前强忍着什么,他大方的,向我分享他的痛和美,分享他对过去的热忱,他的感恩。
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我没有觉得突兀,这一切自然而然!他轻轻歪着脑袋,仿佛在研究我的眼睛,我们深情的对视。这一刻,所有的声音和干扰都被我们忽略了,这里只有我们。我和他一起哭,又莫名的一起笑。
“你知道吗?我去中国申请了中国户口,我的姓氏,是邱,因为没有秋天的秋,只能取谐音。”
我抿着嘴,任泪水肆虐,我握着他的手,愈来愈紧。我们的泪相互浸染,把我们的心与热血深深融在一起。
“邱,忆农。”我喃喃道。
他从怀里抽出一张褪色旧牛卡纸,上面写着像诗,像歌一样的句子,而曲名正是《秋意浓》。作者,亚度尼斯·罗伯斯。日期是当年十五岁的亚度尼斯被迫离开青州,在漂流的大海上思念秋农的无数个日夜,写成的曲子。
我们仍然对秋农在银月路的那五年耿耿于心,我们仍然对秋农和大淞的故事满怀兴趣。我们约好了,一起去中国江城银月路。
秋农的故事还在继续……
我们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晚霞披散,直到人群散去,直到我们了然一笑,泪不再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