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曾看到很多人离开这个世界,这在鱼尾镇总是一件大事,也是我们的节日。鱼尾镇坐在伸入流泽湖狭长陆地的尾巴上,只有一条泥土公路通向华源县城,非常地寂寥。镇上每一点响动都是大事,比如谁谁两公婆吵架了,比如谁过生日请了多少桌,更何况谁家有人老去。
得到了消息我们会奔走相告,谁家死人了!静虚寺的和尚会来念经了!会放鞭炮了!最令我们兴奋的是出殡。邻里们事先被告知吉时,就会在自家门前横卧一挂鞭炮,在出殡队伍过去时点起来,炸得震天地响,盖过了唢呐声。这是对逝者最大的敬意。孝子捧着遗像走在队伍前面,呜呜地哭,可谁家的鞭炮更长、更响,他心里都有数。那鞭炮声后面有很多意味,人情的厚薄,关系的亲疏,都在里面了。谁家出殡得到的鞭炮最多、最响,就最有面子。这是人们议论的话题,不是小事。小镇上的人们除了穿衣吃饭,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人情和面子了,这几乎就是活着的理由。
最威风的一次是镇长的妈妈去了,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横卧几排鞭炮,炸起来惊天动地。人们用手捂着耳朵,通街都是白色的浓烟,看不清对面的人,只见人影晃动。许多小孩的身影在烟雾中跳来跳去。很多人被呛得咳嗽,捂着鼻子,却没人愿离开这多年难得一见的热闹。浓烟散去,通街的鞭炮屑堆了有几寸厚,望过去就是一条红彤彤的街道,走在街上隔着鞋也会感到热烘烘的。这让大家羡慕了好多天,镇长到底是镇长啊!
让我们这群孩子眼红心动的就是那些鞭炮,孝子没有过去,大家都盯着,不能动,这是规矩。当孝子过去了,棺材过去了,吹唢呐的也过去了,就有大胆的孩子在烟雾的掩护下猫着腰冲上前去,一脚将鞭炮踢出几米远,想逃离主家的视线,准确地踏灭火头,一手捞起来,拖着,跑到人群之外,这鞭炮就是他的了。这时鞭炮的主人会骂起来,看清了还会提着名字骂,因为他的人情被截断了。抢到鞭炮的孩子扬扬得意,以英雄的豪迈对周围的孩子说:“捡几个烟屁股来,让你放几个,让你也放几个!”烟屁股找来了,点燃,轻轻吸着,把鞭炮引线凑上去,一颗一颗甩向空中,一根指头指着飞出的方向说:“听,听!”我的几个玩伴就这样学会了吸烟,成为了铁杆烟民。他们的英雄气概激发了我的野心。终于有一回,我也明火执仗地从烟雾中抢出一挂鞭炮,顾不得有人在身后喊:“致远伢子,你不怕我叫你爸爸挑断你的脚筋!”那是特别长的一串,我找了根竹竿挑起来,吆喝着:“看,看!”在孩子丛中冲出冲进。大家都承认这是我的私有财产,没人上来打劫。我依着平时关系的远近分给他们几颗十几颗,很是得意。有几个更小的小孩抬头望着那一挂鞭炮,很是羡慕。我把竹竿放下去,在他们伸手刚够得着的时候又猛地弹上来,反复几次,哈哈大笑。其实那一次我特别倒霉,裤脚被炸开了,棉花裸露着卷了上来,被妈妈死骂一顿;还有李家的女人居然找上门来控诉我的罪行,反复叮嘱我爸,你家聂致远要好好管教。爸爸当时就脱下棉鞋来教育我,若不是爷爷横过拐杖拦着,我就得饱餐一顿死打。
这就是我对生命离去的最初记忆。让我有点疑惑的是,对那些离去的人,很少有人再提及,包括他们的亲人。读三年级那年,要好的同学邓长乐的外婆去世了。那是一个和蔼的老人,经常塞给我们每人一块烤得焦黄的糍粑。这让我再去邓长乐家时想起了她,提到了她,可没人应我,他妈妈也不做声。我觉得有点惭愧,好像自己在催促那块糍粑。事后我又有点恐慌,一个人活了七八十年,一点痕迹没有,那不等于没活吗?这恐慌像电一样,一闪就过去了。
直到我爷爷离去,我才懂得了,离去是每个人都得面对的事情,包括我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我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么简单的事实,以前怎么就没想到?毛主席都不能逃脱,爷爷他一个乡村教师能逃脱吗?我能逃脱吗?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就看见爷爷的棺材放在他住的那间房子里,跟他睡的床只隔着一条过道。有几次我看见他把棺材抬到前坪,上下抹得干干净净。上个月是最后一次,他笑眯眯地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望着爷爷在灯光下安静地躺着,我感到了幽深的黑暗,中间有一片更黑的阴影向我飘来,像一个张开双翼的神。
爸爸去县城请了静虚寺的和尚来念经。夜深了,我张开四肢趴在床上,听到清脆的木鱼声在黑暗中浮动,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心中激起了震颤。那些前来帮忙的叔叔阿姨们在外面打麻将,欢笑声混着洗牌声从木鱼敲击声的缝隙中传了进来。我睡不着,从床上溜下来,灵堂里只剩下两个和尚在烛光中念经。我问老和尚说:“伯伯,我爷爷还会醒来吗?”老和尚说:“会的。人死了只是肉身死了,他会在轮回中重新托生为人。”我想象着爷爷会变成一个婴儿重新来到这个世上,又想着自己以前也是一个老人,想来想去想不清楚。我说:“伯伯,每个人都会重新生出来吗?”他说:“那要看他是不是一个好人,好人才有下世。”这让我很放心,爷爷他是一个好人;又让我很不放心,抢过人家的鞭炮还算不算个好人呢?
爷爷在棺材里躺了三天。出殡那天早上,我看见爸爸在数钱给那个和尚伯伯,心里非常惊讶,和尚怎么还会要钱呢?心中有怪怪的感觉。鞭炮响了起来,我看见爷爷躺在石灰上,神态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爸爸把爷爷的头扶起来,将几本厚厚的书塞在他的头下,我看清了是《石头记》,黑色的封面上就是这三个泛白的字。爸爸说,这是爷爷唯一的遗嘱。好多次我看见爷爷在出太阳的时候搬了椅子坐在门前,把这书摊在膝上,老花眼镜夹在鼻间,手指点着书慢慢移动,晃着头在读。这景象持续了好多年。
爷爷就这样在鞭炮声中离去了。这让我知道了,这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那是1982年,我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