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平是在我去年放暑假回来时告诉我这件事的,她边说边哭,我一直没有做声,心里只有恨,只有恨。以前听说过很多潜规则的故事,离自己很远,没想到世界上竟有人想潜自己的老婆,也恨自己不能为她提供安全的保证。听完了我说:“老子要去告他!王八蛋一个!”她说:“我也没证据啊,没录音啊,录了音,他也没说想干什么啊。”我说:“那他住哪里,老子晚上带根棍去黑他一下,不要说博士就是谦谦君子,”我把牙龇了出来:“老子也是长了牙齿的。”说了这话自己马上感到很空洞,自己晚上带根棍子去黑别人,那可能吗?赵平平说:“你黑他?抓到了吃牢饭的是你。”我说:“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她说:“说了有什么用?你跑回来你能干什么,找人打架?”我叹气一声说:“那就只能吃哑巴亏了?”她说:“他还说要给我看手相呢,什么情感线、寿命线,我会把手让他捏着?他以为我不懂这一套,当年你就是这样骗我的。”我说:“妈的,是个老手。下次碰见这样的人,你用手机悄悄录下来。”她说:“谁想得到?再说我手机太低档了,没录音功能。”我说:“再怎么没有……没有……那个什么,明天也要给你买个高档能录音的。”又说:“邪恶,邪恶,都邪恶到学校里来了,我还以为只有演艺界才这样呢。电视剧里面的事,都塞到自己眼前来了!他还是个老师,他真的敢啊!”
整个暑假我心里都充满了一种邪气,似乎要做出几件邪恶的事情来,才能平衡心中的压抑。买装修材料时我想,是不是趁老板不注意,把那些小配件抓几个放到口袋里。我知道自己不会真的这样做,但心里就是有着这种冲动。
我本来还抱着幻想,毕业找个单位还可安排一下家属。蒙天舒的妻子不就安排了吗?这几年毕业的博士越来越多,愿意安排家属的单位就越来越少。谁知自己找工作是如此艰难,有单位接受已是万幸,安排家属根本说不出口。赵平平开始还抱着希望,这希望像风中的油灯越来越飘忽,最后在油耗干的那一刻熄灭了。这让我对赵平平怀有歉意,她反过来安慰我说:“怎么活不是活?那么多人天天顶着大太阳捞饭吃,那也得耐了性子捞啊。”我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太差了,怎么都踩不着生活的节奏,开始慢一拍,到头来就不知慢有多少拍了。要是硕士毕业就考上博士,能早两年毕业,形势就不同了。我说:“硬是没有那个命啊!”赵平平说:“看你看了这么些年,也看个七八开了。你心里翘得太高,不主动出击去找运气,难道还要运气来拜访你?运气就是个势利鬼,只会去拜访那些权贵人。”又说:“我以后也不想这件事了,谁的一辈子不是一辈子?”
她说不想,那是假的,她瓮在心里想。我想帮她解开这个结,可自己也是个无用的人,没能力解开。于是我们不谈编制问题,谈生孩子。这几年我们谈来谈去,谈得最多的就是位子、房子、票子、孩子,跟凡夫俗子实在也没有区别。应该说,虽然顶着知识分子的帽子,实在也就是凡夫俗子,引车卖浆者关心的,就是自己关心的。位子的事不去想了,想也白想,就一心一意来想孩子。我都三十岁了,平平二十八,双方家里催得火急。有一天平平说自己可能怀孕了,我有点不信,怀孕真有这么简单?去医院检查,都快两个月了。于是我们天天设想是男孩还是女孩,取什么名,谁来带,怎么培养。平平说:“生个男臭臭由他自己去闯,生个女臭臭我希望你去当个官发点财,让她宽松一点成长,不然很容易就被别人潜掉了。”我说:“那怎么可能?那不可能!我们好好教育她。”她说:“那些被潜掉的女孩都是家里没好好教育吗?”
孩子的事情越讨论越深入,也越来越眉眼生动。就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白沙区教育局传来消息,年底要增加一次招聘考试,名额比春季那次多些。赵平平把这消息打听实了,我说:“你是不是还打算辛苦几个月呢?”她说:“那他怎么办呢?那他?”我一愣说:“哪个他?”她说:“他,他,他!”她指着自己的肚子,“你的崽!”我说:“他,她……那你别考算了。”她说:“他怎么这么讨厌,来得真不是时候。那我就不考了。”
开学了从学校回来,赵平平说:“我太咽不下这口气了,教师节有编的发两千,区聘的八百,我们校聘的两百。我都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个人啊,是个人怎么这么不被看起?我就在社会底层待一辈子吗?”我说:“怪只怪我无能,妈的真得搞个什么长当当才行。博士,嘿,博士,一坨狗屎。”她说:“今年机会真的难得,增加了区教育局聘的名额,不是国家编制,那总比现在校聘好,不能从底层翻到上层,能到中层也好,这底层实在没法待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还是学校呢,培养接班人的地方呢。”我说:“那你辛苦点再考一次,家里的事全归我做,作业我也帮你看,一个博士还批不好小学生作业?你的学生知道他的作业是个博士批改的,好自豪呢!”她说:“你刚才说博士是一坨狗屎,现在又说是个神仙,你到底是自卑还是自傲?”我笑了说:“要我不自傲,那是不可能的,要我不自卑,那也是不可能的。”又说:“你那么舍不得这个机会,就耐点烦再考一次。”她说:“耐烦我是耐得这个烦哦,笔试我都通过三次了,我还怕它?可是肚子里这个人怎么办呢?”我说:“生啊,这是头等大事。”她说:“生?那这半年我挺着个肚子在学校里怎么表现?不表现好点怎么有竞争力?到时候挺着个肚子去面试呀?那我是评委我都不会要我自己!”我说:“考不考我不敢做主,负不起那个责,生不生那我肯定是要生的,我家里都知道这件事了,你不生怎么交代?”
那几天赵平平神不守舍,低着头轻轻叹息几声,又抬了头望着墙角,毫无理由地笑几声,笑得我心里发虚。我说:“平平你有什么话就说啊,闷在心里那肯定是焖不熟这锅饭的。”她望着我,眼光很陌生的,让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可怕的距离,连自己最亲的人你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将会做什么。赵平平说:“你不要我闷那我就不闷了。我想好了,我要编制,我不要他了。”我跳起来,双手拍着大腿说:“开什么玩笑?你不要他了,他是我们的崽呢。生,生,生!”她很冷静地说:“我在地狱里,我也不幻想上天堂,但我至少想活到人间来。他们至少要给我一个区聘吧。这几年我都抱着希望,等你毕业了把我拔到人间来。你拔不动我也不怪你,让我自己挣扎一下也不行吗?难道我一辈子待在那里?那个前途我想都不敢去想,我怕。现在真的知道了,什么叫作想都不敢想,那就是真的想都不敢去想。”
赵平平要挣扎一下,我不能阻挡,我不能给她一个前途就更不能阻挡。她一个“211”大学毕业的学生,在麓城挣扎了六年,连一个小学老师的稳定岗位都没挣扎到,这让我感到竞争有多么激烈,生存有多么不易,成长有多么艰难。一个年轻人,如果没有好的家庭背景,就没有好的成长平台,想要他自己挣扎出来,除非他才华出众,又是拼命三郎,否则希望是多么渺茫。看清了这种局面我也不能去恨自己的父母,他们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已经是大海一般的恩德。要恨我只能恨自己能力不强。眼前的这个坎,也不算多大个坎,可就是迈不过去。我感到自己身上难以定位的什么地方,释放着一种邪恶和歹毒,推动着自己抛弃一切人生的信条,让自己彻底地解放,然后无所禁忌,无所不为。蒙天舒不是说过,世界的中心就在自己的屁股底下吗?
最后还是陪赵平平去了医院。坐在公交车上她不停地流泪,又装作理头发用衣袖擦去。开始我装作没有看见,终于忍不住了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她冷冷望我一眼,摇摇头。我说:“那是你的崽呢。”她鼻子一抽,低下头去,哭出声来,身体一颤一颤的。我说:“回去,回去。”她抬起头,掏出手帕慢慢地擦去泪痕,很严肃地望着我,说:“不,不。”
在医院门口碰到了赵平平的一个高中同学,是怀不上孕来做手术的。这同学我听赵平平说过,她爸爸是省国税局的副局长,她已经是白沙区税务局的一个什么科长了。她听说赵平平是来做人流的,激动地说:“我想怀几年没怀上,这打针吃药又几个月了还没怀上,今天又来动手术,把那里面疏通疏通,我简直要崩溃了。你还来做人流,这个世界真的太不公平了。”赵平平说:“我能到你们那里守个传达,我就不会来这里了,可是有这个传达给我守吗?这个世界真的太不公平了。”那同学说:“我那算什么,我跟你换了我真的是很情愿,很情愿很情愿,你不知道我心里会有多么情愿。”赵平平说:“我也很情愿很情愿,你也不知道我心里会有多么情愿。”我在旁边听着,心中有了一种安慰、一种快意,得意的人终于也有了不得意的地方,我真的非常希望她怀不上。我也明白这种想法不善良、不人道,可还是忍不住一定要这样想。我恐怕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