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校园网查到了有关通知,下载了表格填好,交上去了。过了几天申报名单公布出来,全校有四十多个人报了,竞争八个名额。历史学院有三个人报,蒙天舒也是一个。他前年拿了五十万的优博论文科研费,还到这里来伸手。慢慢地他也快要成为一个牛人了。一点资源就这样被几个牛人垄断去了,不知普通教师该怎么发展,又该怎么活?
看了这个名单我没再做打算,又打电话去了省教育出版社,希望那边出书能够优惠一点。回答是最少要四万,不能超过二十二万字。看来学校出版社编辑说的三万,真的是最优惠的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赵平平,她说:“评副教授一定要一本书吗?”我说:“人事处有这一条啊!”她说:“评上副教授加多少钱一个月啊?”我说:“那应该有四五百!”她想了一会说:“那有什么搞头呢?你等明年申请到出版基金再说吧。”
投到《中国思想史研究》的那篇论文过了三个月还没有消息。我去资料室把那本杂志看了,封底的稿约中就有一条:三个月没有录用通知就可以自行处理。我有了一种恐慌。自己一定要前进,不前进不行;可是前进的路几乎全部被封堵了,寸步难行。年轻人成长真的太艰难了,像我这样的,还端着那种清高的,就更加艰难,寸步难行。看来我得把蒙天舒当作自己的榜样,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打了个电话给冯教授,告诉他,自己快当爸爸了,“中国思想史”这门课也教下来了等等。然后,似乎是随意地,又说起发表论文不容易,成长艰难。冯教授叫我坚持不懈,对学术要有信心,却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主动提出帮我推荐发表论文。我相信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但还是帮不了我。他在学界并没有一言九鼎的能量。幸亏我没有直接说出这个意思,不然就太让他难堪了。
我马上又打了吴教授的电话。我不是他的弟子,也就没有抱希望。他自己还有那么多弟子照顾不过来呢,回绝我那是名正言顺的。也正因为如此,我在电话中再也没说当爸爸的那些事,直接说了自己的难题,问他能不能帮忙。说完这个意思我心中有点难堪,甚至期待他婉言拒绝,那已经是给我台阶下了。谁知道吴教授说:“你把论文发到我邮箱,我看看再说。看得上我可能推荐一下,看不上那就不要怪我。”
我回家把论文发给了吴教授,过两天他回信说,论文不错,已经转发到《中国思想史研究》去了,要我跟严编辑直接联系,他已经打招呼了。我想着这篇论文就是这个刊物没回音的,是不是要跟吴教授讲清楚?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如果上次投去编辑没有看,那我就太幸运了。赌一下吧。
没多久严编辑有了回信,说论文已经通过初审,可能录用,要我不要另投别的刊物。还告诉我,如果录用了,要交七千块钱的版面费。想着那七千块钱我有些心痛,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回到家我把事情跟赵平平讲了。赵平平说:“这篇文章发了评副高有用没有?”我说:“有用,权威刊物呢。”她说:“有决定性作用还是一般性作用?”我说:“肯定可以作为代表作拿去评审。”她说:“那你还惦着这七千块钱?”我说:“我们总共才有多少钱?你这就快生了。”她说:“大事来了不能只记得钱呢。”我说:“没想到你这么有气概。”她说:“要看什么事来了。”我说:“我的这篇论文讲的就是做人不能屈从功利冲动和内心欲望,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即得清明。做人要做个素心人,不能做杂心人。可现在我又是找人又是交钱,我不是抽自己的嘴巴?”
赵平平抿着嘴啧啧有声说:“这个人读书读呆了,怎么得了?他自己说了什么,还真的想认那个真呢!My God。你看如今这世上谁能快乐而幸福?素心人吗?说了要你去做灯具去榨油,你又要搞学问,还要认真,这是能认真的事吗?我看楼下炸臭豆腐的大娘比你还清醒点,出租车司机也比你清醒点。他们起早贪黑,没节假日,真正五加二白加黑,还不要你告诉他们怎么学雷锋,他们是素心人吗?”我说:“我好歹也读了几句书,我总该想一点别人懒得去想的事吧!”她说:“你那么想想,想,你哪天评了教授,换了房子开了车,儿子也大学毕业有份好工作了,那时候你去想,我不反对。你要想通,自己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她炸臭豆腐,你教书,别的都一样!一个人不能太历史了,哪怕他是研究历史的。”我说:“一个人也不能太现实了,哪怕她生活在现实之中。”她说:“真的没有必要把自己想成一个那么有使命的人,你的使命和大娘的使命是一样的。”我说:“你这样看我就没有意思了。”她说:“我也想往上面看,”她抬起头仰望着天花板,“那总得有个理由不?”我说:“你的理由就是钱钱钱,我也理解你,可一个民族总得有几个不盯着钱,盯着天空的人吧。”她马上说:“那么伟大的使命,我也理解,怎么说我也读过几年大学,还是学的历史呢,但那是你的使命吗?”我说:“都理解,可都往别人身上推,那最后又推给谁去?”她说:“推给谁去都可以,推给你,那不但你进步不了,我们全家都进步不了,那怎么办?我们全家,”一只手在腹部轻轻拍了一下,“我们全家。”
我心里有点郁闷,但也明白有些事情必须得做。晚上我在电脑上给严编辑回了信,请他一定帮忙使论文能够通过复审,告诉他,这对我评职称有决定性意义,又把能够想起来又说得出口的感谢话说了一大堆。他回信要我放心,说,吴教授推荐来的论文,我们是会认真对待的。这让我知道,自己一个小人物,就那么投稿过去,是不是有人溜一眼都成问题,又怎么会有人理睬?
第二天碰见陶教授,把投稿的事说了。他说:“那你真的要感谢吴教授呢,他完全可以拿这个机会在别人那里做个人情,说不定还可以有个利益交换在里面。”我说:“以为博士毕业了发文章会容易一点,没想到更难了。”又说:“三年没投稿了,没想到游戏规则改了,要版面费了。”他说:“那还算你的福气啊,有机会出这个钱。我现在堆了十几篇文章在这里,几年还没有发出去。”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荡了一下,如果他提出要我引见他跟吴教授联系怎么办?我可不敢给吴教授添这个麻烦啊。我赶紧说:“我也还堆着好几篇呢。”他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在心里感谢他,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见缝插针的人。他说:“实在发不出去,就让它们堆在那里,再堆高点就没有必要了。要我去求人吧,又实在拉不下面子。”又说:“我以前也是个视学术为第二生命的人,这几年又是关系又是钱的,把心都搞冷了。”我想起关于他的一个传说,年轻时在家搞学问,蚊子多就把脚泡在塑料桶里,被学生看见,传了出来。我说:“你对学术的执着还传为佳话呢!”他笑一笑说:“那是当年!幸亏副教授还评上了。我吧,实在想歇歇,也就歇歇了,你可不能歇啊。”我说:“歇歇歇歇,那是你们有成就的人说的话,我们这种人,想歇歇那能歇歇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