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评上了副教授。学校的评审会还没有散我就知道了,是蒙天舒发信息告诉我的。好消息总是有人愿意传递。我回信问他评上没有?他说被别人挤下来了。其实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童校长今年出国考察去了,没参加评审,也就没掌控住局面。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平平。她在手机那边说:“臭臭,那我跟韩佳平起平坐了呀!”又说:“什么时候我们也买辆车,那就更平起平坐了。”我家里知道这件事也很高兴,爸爸用致高的手机打电话来,问我:“副教授相当于什么级别?”我说:“这跟级别没有关系,就是一个职称。”他说:“怎么会没有级别?县里机关一个什么人就有个什么级别,省里机关一个什么人那一定也有个什么级别吧。”唉,一个打鱼的人也这么关心级别问题。说了半天说不清,赵平平把手机抢过去说:“爹,致远他相当于处级呢。”把手机又递给我。爸爸说:“那跟我们郑县长是同级的呀!”我说:“平平她乱说的,你千万别信她的。”他说:“致高也是这样说的,你那么谦虚干什么。”又说到家里的房子太破旧了,鱼尾镇很多人都盖了新房子,我们家出了个人物,再不盖面子上就挂不住了。我不做声,想着他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出点钱。他在那边咳嗽一声,是催促的意思。我也咳嗽一声,等他开口。他又咳嗽一声,我只好说:“爸爸,你不要以为副教授有多少钱,跟原来差不多。”他说:“肯定跟郑县长不能比的,没有外水,是吧?可是再怎么样也跟郑县长平级,是吧?看我家都出了跟县长平级的人物了!”我不做声,他说:“不急呢,过年以后的事。”
放了寒假我回鱼尾镇过年,赵平平说什么都不肯去,我劝了好久,她才肯去,说初三一定要回麓城,安安给她妈一个人带,不放心。进了屋,我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拿出来,妈妈看都不看,只问我怎么不把安安带回来让她抱一抱,都快一年没有抱了。爸爸看了那些东西说:“钱不买这些东西也不会馊的,放在荷包里不好点?变成砖头就更好了。”用手指一指墙。说到房子我想起准备好的那六千块钱,就示意赵平平拿出来。赵平平好像没看见,掏出手机来玩。不一会我收到她的信息,说钱在她的包里,要我去拿。我望着她笑了一下,就回信问:“为什么你不去拿?你拿出来更好一些。”她又回信说:“那点点钱,你家会说我太厉害。”我只好到里屋把钱拿了,递给爸爸。赵平平说:“这都是致远准备的,我也不知道是多少。”爸爸把钱捏了一下,也不问多少,转手交给妈妈,妈妈接过去也捏一下,不问多少,插到裤口袋里。不一会致高回来了,带着一串鱼、一大块肉,往地上一丢。我说:“买的?”他大声说:“有人客气!”这两年他紧跟范岗,范岗前年当了副镇长,去年调到县农机局当副局长了。致高半年前当了镇政府办公室主任,女朋友也谈定了,就是他原来那个学校的老师。他追了好多年,女孩家不同意,他提了办公室主任,那边家长就松口了。过了年盖新房,新房盖好就结婚。我说:“你莫要别人的东西。”他指着地上说:“这点东西还算东西?别人拿给你,你不要,那别人会睡不着觉,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收下了,那是人道主义,让他安心睡个觉。我真的不在乎,现在谁还在乎这个?”又撮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如今真要办成点事,都是这个了,米米。”
这时进来了两个人,跟我打了招呼,就跟在致高后面把房子前前后后看着,比划着,讨论年后盖房的事。那两个人在我家吃中饭。妈妈把菜端上来,只有四五个菜,都是好大一钵的。吃着饭,他们说房子的事,我才知道他们一个是建材店老板,一个是小包工头,都来帮致高的忙。说了会房子,建材老板问我:“致远哥在哪里发财?”我说:“没发财,在省里教个小书。”妈妈说:“博士呢,北京的博士,首都。如今在麓城教大学。”包工头说:“北京,那了得呀!在麓城教大学,那了得呀!博士,那了得呀!”致高说:“相当于县级呢!”包工头说:“县长,那了得呀!那个财就发得大呢。”我说:“发财是你们老板的事,我们是搞文化的,不讲发财,搞文化。”可“文化”两个字并没有对他形成威慑,他说:“那不是更发财,电视里那个******也是搞文化的,他有十几部奔驰呢!一天开三部!”赵平平说:“搞文化的人,有的是发财的,有的不发财。”老板说:“不发点财那搞它干什么呢?嫂子,不会跟致远哥借钱的。”赵平平讪讪地笑笑,不再说话。老板又说:“还说搞文化,当官也是一样的呢。当官不发财,请我也不来。是吧,致高?”致高说:“莫乱讲呢,典型的没文化。”我还想把搞文化和发财是两回事的道理讲一讲,想着讲也白讲,就说:“这鱼汤越煮越出味了,再来一碗?”
吃完饭我把致高叫到门外,说:“你这个主任来得不容易,盖房就不要沾这些人的光了,他们也不会白白帮你。搞出什么事来,你就吃不消。”他说:“我这点事那也叫事?真的有件什么事,我想轮都轮不到呢。”我说:“你不要学那些人,他们将来都会吃大亏的。”他说:“那我房子不盖了?还得盖吧。不盖岳母娘不高兴,这是承诺了的。你那几年不也是被岳母娘逼成那样?”又说:“我这个主任来得不容易,那是下了本钱的,有机会也得收回来一点吧?我没有必要对自己那么不公平,我只想为自己讨个公平回来。”他居然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我说:“小老板赚点钱养家糊口不容易,你不要占他们的便宜。”他说:“你以为是我找他们?他们找我,找上了是我给他们面子,不信你去问他们,说致高要换一家建材店,换一个包工头,看他们会肯不?”又说:“我也想一是一,二是二,我没有那个力量呢,力薄呢,力薄呢。我们这些人靠工资活着,那就不要活了。你以为我这个主任工资有多少?力薄呢,力薄呢!”我的右手不由自主地伸到屁股后面捏了捏钱包,感受到了力薄的难堪,就叹一声,不再说话。
这天晚上,有个人提了一大袋东西来拜年,说是我们的亲戚。什么亲戚,我爸爸也搞不清楚。他解释了半天,谁也没听明白。那人说:“简单点说,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聂主任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共一个爷爷的,一条根下来的呢,一笔写不出两个‘聂’字呢!开玩笑的?”他要致高想办法批一块宅基地,说:“搞成了谢聂主任两万块钱。”
致高说:“没那么容易,你以为呢!现在是什么时候?有保护红线!”那人说:“所以要辛苦聂主任帮了这个忙,您老人家就辛苦下啰!三万!”
致高说:“这不是辛苦不辛苦的问题,我不敢为了这点点钱犯错误呢!”那人说:“那就四万,四万!我实在是……实在……这已经……是吧?”
志高叹一口气说:“亲戚来亲了,我真的没有办法,谁叫我也姓聂?”
又说:“那也只能说帮你去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