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评上副教授,本来去年就可以带研究生了。等我的硕士导师资格批下来,已经到了五月,研究生复试已经搞完,名额也都分了,我就没有带。事后我有点郁闷,本应该提出来预留一个名额给我的,不好意思提,就错过了。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这个道理我懂,也看到了太多的事例,可就是哭不出来。我还有一点清高,这清高是人格的守门员,守着那条底线。有时候我也问自己,守着这条底线究竟有什么意义?没有答案。如果一定要给自己一个答案,那就是心里它不愿去做那些不愿意做的事情。
今年蒙天舒通知我去参加面试,说:“今年思想史专业是八个名额,童老板还是带三个,我和齐教授每人两个,你就带一个好了。”我说:“有一个就行了,难道我还跟你老板抢名额?”面试那天童校长临时有事没有来,我们就从古代史那边请了两个教授来帮忙。
过了线参加复试的有十一个人,要淘汰三个。我去教研室,学生都等在那里了,别的老师还没过来。有个女生看着有点面熟,我问:“是本校的吧?”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我在名单上看了她的情况,是本校保送读研的。看到“唐巧雅”这个名字,我想起来了,是自己教过的。去年考完“王阳明思想研究”那门选修课,她给我打了电话,说自己毕业后准备去澳大利亚留学,那边成绩要求平均分八十五以上,她还差一点,希望我打分高一点,支持她申请奖学金。当时我问她是自费还是公费,她说自费,我就多给了她几分。谁知她竟然保研了,这让我有了上当了的感觉。她还打了电话给别的老师吗?在别处也骗了几分吗?每门课骗了几分,那是个什么概念?想到这件事我心里很来火,毫不客气地望着她。唐巧雅脸一下子就红了,低头不做声。
这时别的教授都来了,就开始面试。有个女生,刚做了自我介绍,蒙天舒就问了两个问题,她很流畅就回答了。我问她:“荀子关于人性的最基本的观点是什么?”她竟回答不上来。齐教授又问:“那孟子呢?”也回答不上来。齐教授的脸色有点难看,蒙天舒有点难堪地笑了笑。蒙天舒去年评上教授,今年的考试题就是他出的。齐教授说:“这些最基本的问题你都不知道,你大学怎么读的?”他没说考研怎么过线的,已经是给蒙天舒面子了。另一个女生也是这样的情况。面试完,古代史两个教授打了分去了。我说:“这两个女生恐怕要淘汰,不淘汰她又淘汰谁?”蒙天舒说,其中一个是童校长交代了要保的,另一个又是人事处肖处长的侄女,请我和齐教授笔下留情,分数打高一点,不然他不好交代。齐教授说:“这一问三不知的,怎么培养?”蒙天舒说:“培养就不辛苦你们了。”齐教授给了一个中等的分数,我跟着他也给了一个中等的分数。这样做了我心里有些别扭,想着初试占了百分之六十的权重,复试还有外语的听力和口语,还有笔试,面试只占四分之一,我这点分又只占面试的五分之一,也影响不了什么,心里稍稍安了一点。
下午录取的结果在会议室公布,那两个女生果然被录取了。看来蒙天舒是把每一个环节都安排好了。研管办邓老师说:“我们录取是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进行的,具体的分数贴在研管办门口,大家可以去看。”有几个被淘汰的女生当场就哭了。我看那几个哭脸的女生,好像不是我们专业的,感到了一点安慰。安慰之后又为被淘汰的那三个考生难过,谁都是准备了一两年来考的,谁都不容易。
散会后到教研室分配导师,八个考生有六个选了童校长,一个选了蒙天舒,就是肖处长的侄女,一个男生说都可以。没有人选我和齐教授。我无所谓,最后分给我一个就行。齐教授有点难堪,说:“那我今年就不带了,反正就这么个素质。”蒙天舒说:“那怎么行?”又对考生说:“选导师是双向选择,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按自己的想法选的。”就点了两个考生的名到齐教授名下,把那个说“都可以”的男生分给了我。有些教授带研究生都想带有资源的,这样的好事轮不到我。据说管理学院的梁院长每年亲自分配硕士、博士,把那些来读博的处长、副厅长,还有公司经理,都分到自己名下。
有两个女生长得很漂亮,我本想着能够带上其中一个就好,结果被蒙天舒留给自己和童校长了,说是早就有联系的。这也算是资源,也是一条潜规则。这让我明白,你想到的好事,别人也会想到的,养眼这点好处,也要依着话语权的大小来分配。我不明白齐教授怎么也不说一句话,蒙天舒是院长助理,可是你资格老啊!
分到我名下的那个男生叫张一鹏,去年毕业考研没考上。毕业后他没去找工作,在学校周边租了房子复习一年。我把他留在教研室,说:“今天的复试你其实有点悬,因为是本校毕业的,老师都手下留情了。除了教材,你到底读过几本书没有?”他笑着说:“那些书又不考,我读它们干什么呢?”我说:“太功利主义了。”就给他开了书单,有十多本书,说:“离开学还有半年,你就把这几本书读好,写五万字的读书笔记。”他舌头伸出来停在那里,说:“五万字啊?”好像是个天文数字。我说:“算下来一天三四百字,很多吗?实在没有感想,你把书中的好段落抄几百字也行。这点书都不读,你搞什么学问?你没有搞学问的心思,你考研干什么?”
九月份开学,我问张一鹏要读书笔记。他畏畏缩缩在包里掏出一个本子递给我。我翻了翻说:“这才几个字?我布置的是五万字。”他说:“老板,事情太多了。”告诉我兼了北京一家什么报纸驻麓城记者站的记者。我马上说:“你考了研就认真读书,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报,你不要去掺和。”他告诉我是一家搜集商业信息的报纸,又说:“老板,我得给自己谋点生活费呢。这么大了,又是男的,怎么好意思老是啃老?”我说:“老师就是老师,什么老板!”他说:“知道了,老板。”打自己嘴一下,笑了。到第二个学期,他找了我说,自己组建了一个学生社团,叫文化促进社,希望我当顾问。我说:“怎么就不能安心读几天书?”还是同意了。本来我想招个老老实实搞学问的人,看他不是那块料,也就算了。
我有个表妹在女子大学家政系读书,这天她来麓城师大,说:“刚知道你还是我们的文化顾问呢。”我这才知道张一鹏把文化促进社推广到其他大学去了,表妹是代表女子大学来开会的,商量明天去机场迎接香港歌星刘德华的事。我说:“这也是文化?你们就促进这些?”她说:“麓城的音乐盛会呢,几万人的场面,这不是文化那还有什么才是文化?读几本死书,那是过去的文化。”我说:“这些话是张一鹏教给你的吗?看我不把他的鼻子刮出血来。”她赶紧说:“我无师自通呢。”
表妹的梦想就是嫁个有钱人。春节在家里练习淑女造型,头顶几本书,手端一杯茶,立在那里半个小时不动。前不久说要去与一个扬州在麓城做生意的商人相亲,打电话来问我扬州的市花是什么花,什么颜色,瘦西湖又有怎样的历史等等。第二天去见面,那些关于扬州的问题她回答得太流畅了,引起了对方的疑心,问她琼花有几瓣?瘦西湖到底有多瘦?都说不上来。对方知道她对扬州的感情和向往都是刻意为之,很不高兴地走了。
第二天我看电视台的新闻,看到了粉丝团去机场接机,张一鹏代表麓城的粉丝团致辞,又看到表妹在献花时过于激动,突然晕倒了。记者很煽情地描述了这一场面。我马上打电话给表妹,问她身体怎样?她哈哈笑说:“那是表演呢,怎么你也信?”才知道很多歌星来了,都是他们去机场接机,献花和晕倒的人是轮着来的。这事由演唱会的组织者出车出钱,是最好的广告,所以记者那也不能白跑那一趟。我说:“那你们到底是谁的粉丝?”她又哈哈大笑说:“那大概应该是钱的粉丝吧。”我说:“你这样笑,就不是淑女的笑法。”她又哈哈大笑说:“我在别人那里演淑女,在你这也要演吗?”我说:“你能不能老老实实读几天书?这样演演演的能演一辈子吗?”她说:“这就是我的专业啊!再说演演演的演一辈子的人多了去了,我怎么就不能演演演的演一辈子?”又哈哈哈地笑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张一鹏找到我说:“老板,想不想有点收获?”我说:“什么收获?”他迟疑了一下说:“就是收一点东西进来。”说着双手往怀中拢了拢:“收点东西。”我更奇怪了问:“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说:“就是那个……那个……钱。”我笑了说:“你收获钱,帮我?”他说:“那也不一定就不能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