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十点，林艺璇在客厅里擦钢琴，电话响了。林艺璇担心是单位里的屈主任打来的，就迸住呼吸，不接。她用一块红格子旧裙剪成的抹布，在锃光瓦光的钢琴表面反复擦拭，其实钢琴已经很亮了，可她觉得还不够亮，要用干湿两组抹布，再仔细擦一遍。
林艺璇的丈夫(人称“陈物理”)总说妻子有一种病态的洁癖，特别是对女儿那架钢琴，她爱钢琴就像爱惜自己的脸。自从女儿陈美四岁那年，家里东凑西借买下这架星海牌钢琴，林艺璇就像得了魔症，早晨也擦，晚上也擦。丈夫陈物理说，瞧她那劲儿，非把钢琴擦秃噜皮不可。
林艺璇觉得，她跟想法实际的丈夫是无法勾通的，所以，他说他的，她干她的，她才不理他呢，也懒得跟他生气。自从他们的女儿陈美诞生，林艺璇身上就像有个开关似的，“嘎吧”一声就换了频道，从丈夫身上一下子转换到女儿身上。她好喜欢那个脸孔黑黑的小女孩呀，虽然她长得丑了点，可她给女儿起名“美”，俗话说得好，“女大十八变”，小女孩丑点儿，长大就好看了。
她给女儿起名“陈美”的另外一层意思是，有个外国女人提琴拉得特好的叫“陈美”，她希望女儿长大了也能像那个陈美那样，穿着流光水滑的丝裙站在台上，手里拿着一把闪亮的乐器，把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名扬天下一直是林艺璇的梦想，虽然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实际本领可能出名，可是，做做梦没关系的啦----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
女儿是她梦想的延长线，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希望她是艺术的、美丽的、不平庸的。所以从女儿一岁起，林艺璇就开始攒钱，准备给女儿买一架钢琴。
陈物理说：“弹什么钢琴嘛，现在都是电子音乐。”
林艺璇说：“少跟我谈什么电子不电子的，你们所里那帮人，一个个木头木脑的，讨厌。”
陈物理说：“技术饭吃香咧。”
这句话林艺璇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当初介绍对象的人一上来就说“技术饭吃香咧”，把林艺璇给蒙住了，以为嫁了“技术”，就能吃他一辈子呢，没曾想一个小技术员的生活竟是如此平庸乏味。
二
屈主任问林艺璇，昨天上午为什么不接电话。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用一只积满茶垢的大茶杯泡茶，热茶杯放在柜台上，总是发出冰面欲裂的声响，林艺璇的心也跟着吱嘎欲裂。“昨天？”她做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昨天什么时候啊？”
“还装傻呢，昨天上午10点，你不接电话，你在擦钢琴。”屈主任并不抬眼看她，他在用额上那只“透视眼”在说话。屈主任额头上有块跟眼睛差不多大小的伤疤，关于这块伤疤，会计小宋能讲出几种版本的故事，其中最恐怖的一种是说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屈主任的老婆用一把烧得通红的火筷子，捅向屈主任的脑门子......
这个故事“殡葬服务部”的人都知道。
还有的说并不是那样的，是屈主任自己不小心在铁门上碰的。“殡葬服务部”是这座城市惟一的一家国营店(其它买花圈的店都包给个人去做了)，林艺璇从城西的一家商店调到城东，不仅上班的路程比原来远了好几倍，还从一个卖食品的商店调到这里来卖花圈。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宋说，“从离家近的地方，调到远的地方，这不是犯病么？”
林艺璇解释说：“这是24小时服务店，有夜班，可以倒休，带孩子学琴。”
“学什么琴呀？”
“钢琴。”
“琴呢？”
“还没买呢。”
“我说嘛----”小宋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但她的眼睛不会骗人，那眼神儿似乎在说“我说嘛，我说你还有钱买钢琴？”
正是那种眼神激怒了林艺璇，她一调到“殡葬服务部”就开始攒钱，省吃俭用，什么东西都舍不得买，她一定要做出样子来给小宋看看，她林艺璇可不是个爱吹牛的女人，她是说到做到的。
屈主任用额头上那块伤疤对着林艺璇，林艺璇觉得心理发毛。昨天她确实在家擦钢琴，昨天她确实故意不接主任电话。屈主任仿佛用额头上那只第三只眼睛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昨天为了带孩子上钢琴课，她故意跟屈主任请假说她病了，得了重感冒，要到医院去拿药，其实她什么病都没有，精神头比谁都好。
屈主任装满茶水的玻璃杯让林艺璇感觉到一种重量。
装满杯子的水。
热水。
玻璃在破裂(是看不见的，一切都在暗中悄悄进行)。
屈主任的脸，正好镶嵌一只大花圈的中间，这就使得他头颅四周布满蓝白相间的锡纸。
他慢慢拧开茶杯盖，喝了一口水。“昨天夜里没人值班，店里出事了。”他口中冒着白色雾气，雾气很快散开来，分散到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变成极其微小的小水珠，附着在花圈蓝白相间的锡纸上。
----怎么啦？
----保险柜被人橇了？
----丢钱了？
......
小宋在旁边一句一句地问。屈主任不说话，只顾喝水。小宋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不像在做账，像是在用另一种语言说话。
“昨天夜里有人到店里来买花圈，结果店门上了锁。”屈主任说，“店门上了锁。”
“店门上了锁？”小宋直眉瞪眼地对主任说，“店门上了锁又怎么啦？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屈主任说：“是没什么了不起----人家把咱们给告了。”
“告就告呗，一个卖花圈的门市部，大不了解散回家。”
屈主任手中的杯子就在这时滑落下来，砸在已经很脆弱的玻璃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三
林艺璇脑子里回响着钢琴悦耳的声响，她看见女儿稚嫩的小手放在雪白的琴键上，发出一声悦耳的、怯生生的低音。那是昨天下午发生在钢琴老师琴房的一幕，林艺璇第一次带女儿去见钢琴老师，特意给女儿穿了一件红毛衣，雪白的衬衫领子翻在毛衣外面，把女儿的油黑的小脸衬托得很不错。
女儿那条格呢短裙是临出门前才翻出来的。买来一直没舍得给她穿，女儿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爱美了，动不动就问：“妈妈，我什么时候穿裙子啊？”她说的“穿裙子”是专指穿那条裙子，那条裙子除了给她试过一次，就再也没拿出来穿过，以至于到了真的要穿它的时候，竟然找不见了。
中午，陈物理用钥匙打开家门，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抢劫现场：到处都是胡乱扔着的衣服、裙子、丝袜，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来的零碎。他踮着脚尖在房间里跳来跳去，他大声叫着妻子的名字，发现她半张脸正埋在衣橱里。
“丢什么东西了？”陈物理不安地眨着眼睛，问。
“女儿的新裙子，红黑格的那条，你看见了吗？”又说，“嗨，问你也白问，在这个家里，你是酱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儿，问你也白问。”
“干嘛想起找新衣服？”
“下午要带孩子去学琴。”
“学什么琴嘛，一切都是白费劲。”
丈夫显然对家里混乱场面深感不满，他中午回来，是来吃饭的，林艺璇说她今天不上班，让丈夫回来吃饭。她显然已经把这句说过的话给忘了，只顾一心一意地把头扎在衣橱里找东西。
自从女儿陈美出生，陈物理觉得自己就在瞬间缩水变小了。妻子的眼睛一天到晚盯着婴儿的小红屁股，喃喃呓语，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好容易熬到女儿四岁，费了好大劲送进一家各方面条件都较好的幼儿园，陈物理以为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可是，没想到妻子却要调动工作，非要调到离家极远的一个什么“服务部”去工作。
陈物理一开始听说是什么“服务部”，还往歪处想了。他想，“服务部”，还得“值夜班”，这是什么性质的工作呢？他那研究物质结构的复杂头脑，开始像精密齿轮一般运转起来。
是歌厅性质的服务部吗？这个假设刚一出场，桃红配绿的霓虹灯就一闪一闪地来了。它们神秘地跳跃着，别有一番暧昧不明的含义。由歌厅性质的服务又联想到更深一层的“服务”，陈物理越想心里越不舒服。
林艺璇的钱比以前挣得多了一些，可上班的时间却不如以前固定，以前在食品店当营业员，晚上从不值夜班，食品店离家又近，家里的里里外外全都由她照应。自从她调到那个神神鬼鬼的“服务部”(林艺璇不肯告诉丈夫服务部的全称)，她上班就没了规律，说值夜班，就值夜班，谁知道她三更半夜的干什么去了？
陈物理觉得，该跟妻子好好谈谈了。
----艺璇，有什么事，你该跟我说。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买钢琴？
----孩子不是那块料，一切都是白费劲。
他站在屋子中间，像是在演独角戏。他一句一句背着台词，无人应答。
四
她穿了一件很时髦的格子短裙和皮靴，准备出门。出门前她打了一通电话，是关在里屋打的，声音压得很低，隔着门板听，只听嗡嗡嗡嗡，好像一群蚊子在飞。然后她到卫生间往脸上略做修饰，嘴唇一抿一抿地抿着口红，他隔着两个门框看她，越看越觉得可疑。
陈物理由此想到了跟踪。
“哎，我走了啊！”
林艺璇打扮得香喷喷地出门，临出门还冲丈夫甜甜一笑，弄得陈物理心中千般滋味，百般感受，如同醋瓶子和糖罐子倒在了一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个啥滋味。
陈物理把耳朵贴近自家的门板，听妻子咚咚咚颇为有力的下楼声。她的皮靴踩在楼板上的声音很有劲儿，他就想，她哪儿来那么大劲儿？她到底从事怎样一份吸引人的工作，才如此精神抖擞，劲头十足。
陈物理脚底抹油似地溜进卧室，像卡通片里一只灵活的耗子，吱溜一下钻进床底。等他出来的时候，他头顶上顶着一篷塔灰，手里头攥着一双懒汉片儿鞋，把脚上的两只拖鞋朝半空中“咚”、“咚”一踢，一只反扣到了地上，另一只则没着没落地挂在了柜橱把手上，像钟摆似地忽悠忽悠晃着，好像鞋的后面隐藏着一张得意洋洋笑人脸，笑着，冲他扮着怪相，嘲笑他。
懒汉片儿鞋使他走起来身轻如燕，只一会儿工夫，他就来到了楼下。外面天气很好，阳光像蜜一样抹在他脸上，他微眯着眼，一时间有点忘了自己下楼的目的，他想到对面超市去买盒烟来抽，正站在单元门口犹豫着，单元门口忽然出现一辆卡车，卡车停住的同时，从车上乒令乓啷，跳下几个手脚麻利的工人来，“嗨唷”、“嗨唷”开始从车上往下搬一个宠然大物。
“好家伙！这是什么呀？”
陈物理认出正在指挥工人搬东西的人，是住他家楼上的邻居孙大个子，就上前与他搭讪。
孙大个子说：“哎，你这家伙什么眼神儿？这个大的一东西，看不出来呀？”
孙大个子的老婆娇娇说：“”孙大个子，你还有闲心跟人闲聊啊，仔细咱家的钢琴吧！”
他们的儿子外号叫“呆呆兽”的，夹在这一高一矮两个人中间，面无表情。“呆呆兽”是《宠物小精灵》中一个“笨的神奇怪宝贝”，“超乎想像的慢又笨，被攻击时，要５秒钟少会感觉到痛。”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指挥工人搬钢琴，陈物理的头脑忽然又回到主题上来，他要跟踪妻子，看看她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上班。
陈物理骑着一辆自行车，在车丛中穿行。
远远地，他看见林艺璇的背影，又看见她站在路边与一个男人说话。陈物理正想看清那个男人的脸，一辆大绿公共汽车开过来，将他们遮在后面，遮得严严实实。
等车过去，他俩人已经不见了。
林艺璇调动工作以后，跟邻居的关系反倒好起来，以前她跟娇娇关系一般，在楼梯上碰见，也就说句“出去啊”或者“回来了”之类的，从不在一起聊天。可是，自从她调动工作，她常跟娇娇聊天。
林艺璇告诉娇娇，她现在调到一个艺术团体去工作了，所以一天到晚挺忙的。娇娇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林艺璇，不知说什么好。林艺璇在物理所的联欢会上报过幕，娇娇是见过的，但对于林艺璇是否真有那么大本事，调到艺术团体去工作，她半信半疑。
人们看见，林艺璇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上班，经常加班，在那些加班的日子，全物理所的人都看见模范丈夫陈物理负责用自行车接送小孩。那小孩越长越黑了，看不出有什么艺术天份，她母亲却从牙齿缝里给她省出一架钢琴来，“我们孩子长大了是要搞艺术的。”女孩的母亲逢人就说。
五
“有人把咱们殡葬服务部给告了。”
屈主任给自己倒了第二杯水，放在玻璃柜台上。玻璃柜台居然完好无损，林艺璇记得在几分钟之前，玻璃已经破碎了。她记得屈主任的杯子从半空中滑落下来，发出很大的响动。原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殡葬服务部是咱们的家，”屈主任说，“有人把咱们告了，就意味着家快散了。”
屈主任说话的调子，像是在给什么人作悼词。后面的话，林艺璇统统没有听进去，她一直在想“殡葬服务部是咱们的家”的这句话，她悲哀地想到，她竟然要以这样一个地方以“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来她听到屈主任和小宋吵了起来，他们总是吵架，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林艺璇带女儿去学琴，就是希望女儿能跳出自己的生活轨迹，过另外一种人生。林艺璇曾在所联欢会上报过幕，那是她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一件事。记得那是她刚和陈物理结婚不久，家里突然来了个人，问陈物理嫂夫人最近可忙。陈物理告诉林艺璇，刚才来的人是所里主管宣传的小张，他们物理所想搞一台大型迎春文艺晚会，想搞得像样点儿，问林艺璇有没有兴趣参加他们的活动。
“参加他们的活动，怎么个参加法？”
“他们想让你去报节目。”
林艺璇说：“噢，我去！”
那一段日子，在林艺璇的回忆里，是可以用丝绸来形容的，极尽华丽。那段日子把她日后的岁月衬托得暗淡无光，就像裹着灰暗的粗布，没有一点可以看得见亮光的东西。
她每天去大礼堂看他们排戏，听乐器七零八落地鸣响，看女人垫着脚尖，走着夸张的台步。有个会变魔术的男人，指尖夹着几个红球，反反复复地变来变去。有个女人，有一把好嗓子，张开嘴一唱，大礼堂的玻璃都被她震得扑簌簌地抖，吊灯上几十年前的灰，纷纷坠落，大概是受不了这个女人过于强劲的声波。
女高音双手交握在胸前，很投入地唱着。
林艺璇站在舞台侧面，听女高音一遍遍练习那段唱腔，耳朵被震得微麻且痛，但却很过瘾。女高音是整台晚会的灵魂人物，她不仅声音漂亮，人也长得美。她是个美丽的、有了一些年岁、身后有一大把事故的独身女人。
正式演出那天，林艺璇身穿黑色天鹅绒长裙，头发盘在头顶，尖尖的好似佛塔一般。她把一生的美丽全都赌在那一天了，画眼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都在抖。镜子里的女人显得很陌生，化了妆和不化妆完全不一样了。在镜子里她还看到一个穿紫裙子的女人，不用回头，她就知道那是谁。她也在化妆，面朝另一面镜子。她的紫色裙角帐幔般地折射过来，她不用扭过头，林艺璇也知道她脸很美。
林艺璇出现在深紫色天鹅绒幕布前，刚才还乱轰轰的礼堂，一下子静下来，林艺璇的出现就像一个无声的手势，场下鸦雀无声，林艺璇画着美丽的妆容，穿着美丽的长裙，她就要开口说话了----
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就要开口说话了----
林艺璇很想留住那一刹那，让历史凝缩在此，永远不要过去，她多么喜欢天鹅绒幕布、浓妆、舞动的裙摆、女高音抖动的声带、海潮般的掌声、孩子们的尖叫、台下齐刷刷的目光，她多么喜欢这一切啊！
屈主任担心门市部被人告发，这样大家的饭碗就保不住了。在喝过第三杯茶之后，屈主任决定停业整顿二十分钟，全体人员集中在一起，开个短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