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三年后腊月的一天，玻璃窗户上起着一层朦朦的雾气，窗外的风“呼呼”作响，听得人直想立立衣领。叶子正在召开各部门经理会议，突然手机在桌上振动起来，发出了“吱吱”的摩擦声。叶子拿起手机，顺势想摁掉电话，无意刮了一眼电话号码，本就严肃的神情加了一份紧张。大家发现，叶经理拿着手机，表情凝重，足足愣了十秒钟之后，慌忙地站起来说了句“对不起”便夺门而出。叶子接到的是她等了整整三年的电话。阿布从美国回来了，约叶子见面。挂了电话，草草地结束了会议。叶子坐在沙发上，头仰得老高，闭着眼睛，挤着眉头，这些年发生的事在她的脑海中迅速地跳跃着。神情痛苦得让人看着就知道她不愿意去掀开这被她尘封多年的记忆之帘。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窗户，一股冷风刮过叶子白净的脸，钻进了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她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拿了外套，便出了门。
叶子和阿布约在了上高中的时候就时常来的一家咖啡厅。她们长大了，经营快10年的咖啡厅重装过好多次，服务员也换了一拨又一拨，但叶子还是喜欢这里幽柔的檀木香味，喜欢这里咖啡独有的味道。叶子在角落里找了个清静的位置，点了一杯黑咖啡。她比约好的时间早到了15分钟，神情还是有些慌张。她在想怎么面对这个三年来她一直想见但又见不到，又不敢见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朋友、好姐妹。一曲熟悉的旋律传进耳里“一壶成套式两人分的咖啡呀，一屋子芬芳气息，两个女人见到，话题永远不停……”蔡淳佳《女人们的咖啡》，叶子很喜欢的一首歌，因为这歌词唱的好像是她和阿布之间的感情。叶子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她期待第一时间看到阿布。“叶子，看什么呢？”阿布轻声地叫了下。叶子立刻收回了搜索的眼神，好像孩子做错事一样，看到站在眼前的阿布，都不敢认，原本肥嘟嘟的圆脸已经削尖了下巴，长长地假睫毛装饰的眼睛更有神，樱桃小嘴搽了淡粉色的口红就像奶油布丁，诱得人直想咬上一口，一件火红色的过膝风衣，冬日里这样的打扮绝对惹眼，绝对让人心头暖暖的。叶子瞪大了眼睛，右手食指指着阿布，吃惊地说道“你……”阿布似乎早已料到叶子会吃惊自己这三年的变化，双手张开，原地转了一圈。“哎，我一直看着窗户外面，怎么都没看你进来？”“呵呵，那证明你的眼里已经没我了！”“呵呵，怎么会，你个死眼镜，不戴眼镜了还变得这么漂亮，我怎么还会认识你。”叶子没有想到阿布的精神这么好，没有想到她已经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没有想到自己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但阿布给她的笑脸让她更难过，其实叶子宁可被阿布痛骂。叶子站起来，抱住阿布，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在了阿布的肩上，嘴里轻声地说着“对不起！”阿布深吸了一口气，抱紧了叶子。
叶子和阿布坐在沙发上，回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眼眶都湿润了。“叶子，我们有整整三年没有见面了吧?”“是啊，我离开海城之前去找过你，你的同事说你被派到美国总部去了，虽然要到了你的电话，可是一直都没勇气打给你。”“闵浩的父母从美国回来，我们处理完闵浩的后事，正好公司有意派我去总部学习、工作，我想替闵浩照顾二老，于是就陪他们一起回了美国。”“叔叔、阿姨现在好吗？”“这三年老了许多，特别是阿姨，老是叹气，捧着闵浩的照片，眼睛都快哭瞎了。”叶子的心好痛：“阿布，这几年你过得好吗？”“还好吧，闵浩的父母待我像亲闺女，一直鼓励我忘记闵浩。去年在公司年会上我认识了迈克，他告诉我被爱伤的可以用爱来补偿。他对我很好，这次回来就是打算先在国内把婚礼办了，然后接我父母去美国的。”“恭喜你，阿布。”阿布伸出手握紧了叶子的手：“叶子，你过得好吗？”叶子笑了笑：“离开海城，回到老家，我就找了现在的这份工作。这三年，我把所有的时间跟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所以除了工作其他的都已经没有自己了。”阿布拍了拍叶子的手：“叶子，忘记吧，祝福我的同时，也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阿布，谢谢你原谅我。”“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是我的自私才会有这样的结局。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闵浩喜欢的人是你，可我就是不甘心，尽管知道闵浩接近我的目的是为了靠近你，可是我一直装傻，心想，只要我把闵浩留在身边，总有一天会得到他的心的，可是我错了。”“阿布，你别这么说，闵浩是爱你的，他对你的好我都看在眼里。”“行了，叶子，你就别再安慰我了，跟他生活在一起的人是我。第一次，他喝醉酒，睡在他身边的人是我，可他嘴里叫着的却是你的名字。他放弃美国优越的条件回海城发展，其实是不想离你太远。你还记得让你欣喜若狂的第一笔壹佰贰拾万的生意吗？那是闵浩托了关系，帮你打点好一切的。还有，你带辛克来参加他的生日晚宴的那晚，我本以为你带着辛克，足以让他死了心，可我打错了如意算盘。那晚他喝得烂醉，抱着我，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好多次，我都不想再这样下去，想把闵浩还给你，可我总是下不了决心。直到出车祸那晚，闵浩躺在我怀里，贴着我的耳朵用尽力气轻声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阿布，对不起，这些年来我一直爱的都是叶子，希望你不要怪她。’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是真的错了，我们三个人多余的那个是我。是你的善良才让我拥有闵浩这么多年。所以我凭什么恨你？凭什么不原谅你？这些话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了，今天终于讲了出来。所以我希望同样得到你的原谅。”叶子静静地听完阿布说的这一切，心里再一次泛起涟漪。
碟片转了一个轮回，又是《女人们的咖啡》的熟悉旋律。听完歌，叶子和阿布相互道别，各自回了家。
叶子躺在家里柔软的沙发上，梳理着这些年情感的杂乱无章。猛地起身开始翻箱倒柜，一本厚厚地、封面已经发了黄的日记本被找了出来。本子中间的那朵小野菊早已被压得扁扁的，颜色也发了黑。但在叶子眼里看到的彷佛还是当年那束带着露珠、精神抖擞的小野菊。叶子从心里笑了出来。合上本子，站在窗台前，看着太阳慢慢落下山头。
半月后，阿布和迈克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下举行了婚礼，他们要回美国了。叶子和其他送行的朋友一起在机场跟阿布和迈克，还有阿布的爸爸妈妈挥手道别。这一别真的不知何时才能相见。阿布跟亲友们一一道别之后，走到了站在最后的叶子面前，俩姐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对方深深地抱在怀里。航班登机的广播响了，叶子拍了拍阿布的背：“走吧，到了发封邮件给我。”阿布朝叶子笑了笑，叶子也笑了笑，俩人的眼神告诉对方一起转身，谁也不许难过。走了几步，阿布突然转过身来，朝叶子喊道：“姐姐，保重。”叶子的脚步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右手挥了挥，便抬起脚，迈着最大的步子朝停车场走去。坐在车里，叶子没有急着发动车子，双手趴在方向盘上，接着脑袋耷拉在手臂上，她知道现在可以哭了，因为车子是自己的空间，即使被人看到也管不着。叶子终究还是流了眼泪的，对于一个28岁的女人来说，偶尔发泄一下自己的泪腺是有好处的，因为医生说流眼泪是一种最轻松的排毒方法。自然叶子的眼泪不是为了排毒，这眼泪有对阿布找到幸福的喜悦，有怀念闵浩的深情，有告别往事的决心。
注定是让人伤感的一天，送走阿布后，叶子整理了心情，赶回公司上班，照例打开邮箱，收件箱后面的括号里写着一个“1”字。邮件是辛克发来的：“叶，这是我三年里发给你的第1000封邮件了，希望你看完它，因为这也许是我发给你的最后一封邮件了。三年了，每当深夜我都拿着你的照片坐在窗台前想你。可我打电话，你从来不接，发短信、发邮件你也从来没回，那么多次我去看你，你也从来不见我。我知道我骗了你，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不能因为闵浩的死而如此为难自己吧？如果你永远不为自己的幸福考虑，那么闵浩在天堂里也不会安心的。我知道，这辈子，我得不到你的心了，所以我决定放弃。再过一个小时我就去机场了。我妈在东北老家给我相了个姑娘，我要结婚了。房子和车子我卖了，你住过的那套我没有卖，留给你吧，没别的意思。海城这么美的地方，以后你就算来度假，来开同学会，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酒店总不及家里住着舒服。钥匙我交给你老同学王远了，我还给了他一笔钱，他会安排钟点工定期去家里打扫的。”叶子看了收邮件的时间，辛克该是已经在飞机上了。没想到第1001封邮件竟然是叶子回给辛克的。她祝他幸福。
十二
每天的太阳一样地跃出东山、靠近西山。一样的上班、下班、必要的应酬。叶子以为就要在这样的世俗中度过所谓的人生了。一天，网上的一则新闻聚焦了叶子随意的眼神。刘利，跟父亲是老同学，合作伙伴，害父亲锒铛入狱的刘利是同一个名字，但网上的这个刘利竟然是海城利达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叶子的脑子里一点一点拼凑当年刘利的样貌，但毕竟十几年了，叶子不想因为自己先入为主的思想来判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刘利。大叫了一声：“爸，快来。”叶子的养父闻声来了书房：“干嘛呢？这么大声？”叶子急忙从位子里让出来“爸，你快来坐，快看看这个人是谁？”“呵呵，谁呀？惹得我大闺女这么激动？”养父看了一眼网上的照片，搓了搓眼睛又仔细看看，接着从裤兜里掏出老花镜戴上，把脑袋贴近了电脑屏幕。叶子急了：“爸，你告诉我，这人是不是刘利？”“他就是烧成灰我都认得！”叶子觉得脑子一晕，心口也闷得发慌，腿一软，往后倒了几步，靠在了书橱上。“爸，你确定这真是当年害我爸的那个刘利？”“没错，就是他，这龟儿子，还没死，还当了什么房产公司的董事长……”叶子再也听不进养父对刘利的“骂骂咧咧”，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了房门，一整天不管养父母如何的劝说都在屋子里一声不吭。叶子躺在床上，思想被这个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甚至是有些淡忘了的又突然出现的仇人搅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一早，养父母还在房里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让叶子走出房门的时候，却听得厨房里传来了锅碗瓢盆的声响，起来一看，只见叶子在厨房里做早点。“爸、妈，早饭我快做好了，你们洗漱完也快来吃吧。”叶子和往常一样看着前一天的晚报，喝着牛奶，这异常的平静却让养父母的心平静不了。二老使了使眼色，都示意让对方先开口，叶子自然明白。“爸、妈，你们放心，我没事。不过有个事要跟你们商量一下。”听叶子这么说，二老都松了口气，忙问：“什么事？”“我想回海城去工作。”“叶子啊，不是爸爸不让你去海城，你去海城，就算你找到刘利又能怎么样呢？他现在是大老板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养母接过养父的话：“叶儿啊，你爸说得对，你一个女孩子奈何不了他的。再说了，你本来就是在海城受了伤回来的，好不容易现在工作都稳定了，我不赞成你回海城。”“爸、妈，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可是我有我自己衡量事物的标准，有我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我是我爸的女儿，我有责任还我爸一个公道。”养父母不好再对叶子说什么。叶子握着二老的手说：“爸、妈，你们放宽心，我会事事小心的，每天都会给你们打电话。弟弟也大了，他会更好地照顾你们。”
叶子向合作了三年多的老板递了辞呈。订好去海城的机票。跟养父母道了别。买了一束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薰衣草，带着父亲生前爱吃喝的酒、菜和一打纸钱跪在父母、姐姐的坟前。叶子时常会来看看她至亲的人，没有特殊的事是从来不哭的。她要在他们面前笑，因为她知道他们希望看到她笑。而今天，叶子没有忍住自己的泪水。她不知道这一别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不知道这一别是不是会去天国长伴二老膝下？她不知道这一别究竟是错是对？“爸，妈，姐姐，你们在天上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我？我挺好的。爸，这是您最喜欢喝的酒，还有烧鸡作下酒菜，您慢慢喝。妈，上次我给您烧来的花瓶漂亮吗？这次我给您带来一束三色的薰衣草，配那花瓶肯定特好看。姐姐，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给你们烧点纸钱，想买什么就自己去买。对了，要照顾好爸、妈。”去海城的事，叶子本不想说的，因为在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害怕父亲担心她，埋怨她的做法，但又迫切地想得到父亲的支持。在准备转身要离开的那一刻，又扑通跪了下来：“爸，我找到刘利了。这次来看你们就是来跟你们告别的，我要去海城找他。我要还您一个清白，您一定要保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