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进入尾声，各种体育比赛要举行发奖大会。江卜拉得了摔跤冠军，他把忻州摔跤的灵巧揉进了草原跤的耐力，使往日的摔跤健将们防不胜防败在了他的名下。众人为他欢呼，连僧格也拍起手来，为他们苏木、嘎查夺了冠军而庆贺，可他自己却不以为然，因为他的心灵上也打下了“外来”小户的烙印。
结束的“入场式”同样很隆重。在大庙前的环境气氛下，要比别的场所隆重的多。宗教色彩加民间体育，同样吸引中外的游人。
这一天，督宫神殿大开放，除了青牛与少女不准参观，别的殿堂大大开放，就连活佛的居室内设也可涉足。为挣钱佛门也大开了。大殿里供奉着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和他重用的几位大师。许多人进去走一圈不知供的什么佛。他们就是弥陀、文殊、观世音、弥勒、普贤、迦叶、阿难和月莲。因佛教讲四大禅天，四禅天上有剑拔弩张的四大天王护卫天界安宁。喇嘛最崇拜的是宗喀巴。
“入场式”开始，人流如云，彩旗如林。学生队舞着红绸打着腰鼓首先进场；文艺队跳着盅碗舞和民间最喜爱而容量最大的“安岱舞”走过主席台。接着是杂技表演和舞狮卷入，喇嘛队进场，四个小喇嘛扛着四筒震山响的牛腿号，在铙钹大钗和群鼓的伴奏下走入会场。头上的冠帽像两行出了穗的高梁。白头翁和牛头，鹿角舞进广场，旅游者们又举起了摄像机和照相机。摔跤冠军江卜拉和亚军汪其格，穿着摔跤服，鹰鹞飞舞腾跳着进场。接着是威武的马队和伟岸的驼队走进场里，场面壮观雄伟。
观众快要看傻了，正在大家聚精会神的时候掌握会场的人宣布发奖大会开始。
娜日萨正看着江卜拉上台领奖，一个带香的手从后捂住了她的双眼，猜了几个姐妹都错了。她想了个办法，悄悄从背后伸过手去、突然触到捂眼人的腋下，对方咯咯一笑不用猜也露了相，娜日萨拉住她叫了声：“阿日腾花我的好姐姐，老同学，我真想你呀。”
“我也想你，自从你身体恢复好离了医院再没见你，去年我回家来想去看你，突然用车来接我，有紧急病人要手术。”
“我很想你，可是揽了羊群又没时间去看你。”
“揽了羊群只是个理由，主要是恋着心上人不想离开。”
“你有了吗？”阿日腾花用手指了一下说：
“这不是……”
“是你？”娜日萨一愣。见是老同学哈斯。
“怎么，奇怪吗？”爱逗笑的哈斯看着她。娜日萨在城里时，听说他上大学已找上了：
“你不是城里找上了，要骑两头马吗？”
“城里马不老实。”哈斯摇着头。
“怎么，尥蹶子了吗？”娜日萨笑了。
“又踢又咬……”
“啊，所以你找我们这个好驾驶的？”
“我敢驾驶，不踢不咬就好。阴盛阳衰云遮天。城里的小后生全让姑娘们管茶儿了，就像小羊羔一样乖，敢给老爹老娘发脾气，不敢在媳妇名下出大气。外头高一尺，回家矮三寸……”
“哈哈哈……阿姐，以后照他说的办！”
“哎，娜日萨，说正经的，过了年我们结婚，请你给我当伴娘兼嫂子。”
“我？我行吗？”阿日腾花说：
“你行，你机灵又善辩，说定了。”说罢，一起走出会场。江卜拉领奖出来见是阿日腾花上前问好。他曾送娜日萨到医院，后又去探问早已认识了。娜日萨向他介绍了哈斯。
庙会开始的时候，人们象春天的鸟雀，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庙会一散人们一走，像寒露鸟飞去一样，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凄楚。沿河的篝火遗下的是一堆堆的青灰，凡扎过房子的地方都是兽骨和粪便。庙圈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暮鼓晨钟敲着悠远的岁月。
经节之后，人们的谈话好长一段离不开经会的内容，夏季在人们议论中悄悄地离去了。一年四季就像四个大坂块，从多雪的冬天跳到花香四溢的春天。春天又分娩了热烈的夏天。一阵凉风吹走了夏天，最凉爽怡人的秋天来到了草原。
季节像坂块，节气像经纬线，划起来非常分明。前一天还是炎热如炉，可立秋这天一到，就像吹火的热风立刻吹出了凉风——北方、草原更加分明。对于节气的划分，可以说是一次农民的大发明。这种千古不变的规律，几千年前就被农民发现了，真可以算高明绝顶了。一年里的“春分”和“秋分”就像两座分水岭。“立夏”和“立秋”又如两座金字塔。“冬至”和“夏至”更为科学，天长和天短就从这一天切齐。两分、两至、四立、两雪，你只要仔细地想一想，就会感到它其妙无穷，奥秘难究。这一古代农民的发现，远远超过了“四大发明”。四大发明好像成了五千年文明最辉煌的一页，可这节气的发明，对农业生产的贡献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这种季节和节气，连鸟儿都掌握了，春天像南方着了火似的往北方迁徙，到了秋天又像逃难者一样向南飞去了，立冬一到已是“干山鸟飞绝”，寒水日夜愁了。
秋天被雁翅驮去以后，冬天又悄声地降临了草原。
早晨起来，娜日萨去开羊栏，发现山坡和草原，一夜之间都变白了，她惊喜地从地上捧起了一尘不染的白雪，擦在了自己的脸上。头场雪洗过的脸，据说耐风寒，不冻疮。要不然，带着刺冷的北风，吹在脂嫩的脸上，像刀刮似的使面层起了麸皮。冬天出牧都要顶风上山踏雪野牧。顺风出去害怕回不来，早晨看着天气好，到了下半晌，风雪一刮，羊儿被风旋着只往下跑，箍头鞭子也打不回来。风雪的鞭子抽打着羊群，皮鞭便失去了作用。任你喊破嗓子，打碎羊棒也无济于事，羊到了顽固的时候，用刀子捅上也不回头。因此，风雪天气谁也不敢顺风出坡，害怕赶不回去。
马群走了，羊群少了遮风避寒的挡风墙。要是马群在，马群在前羊群在后，顺风出去也能回来，这时，娜日萨不由得想起了江卜拉，她心田上也像降了雪一样，寒惨惨的。
羊圈的那边探头窥视，靴子踏雪发出嘎嘎吱声，像咬牙一样响，嘴上冒着蓝雾涂着脸。
“僧格。”娜日萨心里腾地跳了一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叫他的名字。
“你，你大清早又喝酒，真没出息。”
僧格站在羊圈的一角。他盯着娜日萨表情复杂的脸，盯了一会突然像质问似地：
“蒙古包里有温暖的火炉，红铜壶里有滚沸的奶茶，你不跟我在暖包里聊天，为什么要做顶风冒雪的傻瓜？江卜拉，他是一匹混群的野马，我迟早要给他卡上嚼子把他压垮？”说罢摔了烟头愤愤地走开了。
娜日萨悲哀地站在那弯曲的羊圈外，有两滴泪落在柔绒似的雪野上，渐渐地被雪吸收了。
冬天是寒冷的，漫长的。冬天不能分娩爱情、分娩歌声与童话。干牛粪烟在黄昏里古老地装饰着北方的忧伤。风拉长了日子，整整一个冬天，酒神亲临草原，白雪沉沉大睡。这个冬天，马群走了，羊群在风雪嚎啸的山坡上刨着坚硬的雪，寻啃着压在雪下的草茎。牲畜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人类对它们索取多，付出少，逼迫它们只好像鸡一样刨几下吃一口，蹄子被雪的硬壳刮破了，冻得滴着血抖嗦，娜日萨看着血淋淋的羊蹄，想着江卜拉的话：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时大自然给牛羊造了福，现在大自然被人类整垮了，它返过来又整牛羊。如果人类再不给牛羊造福，只顾着索取，将来牛王爷、马王爷、羊王爷会一齐来整人类的。只懂得吃酒餐肉，不想着去改变生态环境，不恢复草原的青春，酒肉会逝去的。
娜日萨想到这里，她又想着让冬天赶快过去，盼着春天和马群早一点归来，想着江卜拉天天做梦，人在神已走了。在孕育歌声和童话的春天里，也孕育着爱情和科学。
转眼到了农历的腊月二十三。
不知是谁把这一天看得这么重要。汉族这天祭灶，送灶神爷上天。这天人们吃麻糖，封灶神的嘴，怕他上天后胡说八道。为灶神上天文人编写的流传千古的对联：
“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牧民这一天要祭火念经，像节日一样隆重。冬天的太阳像应付上班的干部一样，转一圈就回去了。夜幕像一块大黑板重重地盖在了草原上。
骤然间，低沉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乐池里传来的低音鼓声。随着声音的临近，沉沉的夜幕下突然闪出亮点，马蹄在聚集，火苗在聚拢，许多个火点集中到一起，映出了一张张冻紫的笑脸。娜日萨通知了周围的姐妹和老者，她构思了祭火的传统与现实的热烈表演。老格拉仓、金其布，却吉扎布等都要来，墨德格和娜日萨母亲熬茶、煮羊背子，僧格去打酒，他父亲垒敖包似的篝火堆。邻村的姐妹应娜日萨之邀也来了，她心里惦记着江卜拉，要是他在她会更高兴的。
人聚集齐了，喇嘛在佛爷前点起了一排黄油灯，等待时辰一到，就会摇铃击木念祭火神经。时钟到了等待的钟点，火神圣母鸟托用她柔美的唇叶徐徐吹亮了堆上的火苗。光明降临了，生命诞生了！雪原上，火光映成了淡红色，火苗在天空中升着金柱，风也被吓退了。喇嘛展开长条经文卷，摇响铜铃开始念经了。火堆一侧站着五个姑娘，红绸握在手里，火光映红了红朴朴的脸膛，另一侧屹立着五个雕塑似的汉子。腰间扎着兽皮，黧色的肌肤被火光映得黑光油亮，手里还擎着带来的火把。
祭火开始，早已离庙的扎木苏喇嘛，捧着斟满酒的镶银木碗，佩着银缎似的哈达，庄重地走到篝火前，宏声童气地朗诵起了祭火词：
“当太阳还在博格达山下沉睡的时候，
当月亮还在西热图湖底萌生的时候，
火神米荣札啊伸出智慧的巨手，
献出了变成火的石头，
用自己圣洁的躯体变成圣火燃化了寒冰凝结的夜幕……
火神降临到草原，
驱散冬天的寒流，
火神变成金鸟，
衔来了金色的丰收……”
老喇嘛把酒碗托在手心，用食指蘸酒弹向天空，洒一点祭奠大地，然后洒向火堆，喊着“呼来！呼来……”
“呼来，呼来！”姑娘和小伙子们，举着火把，围着篝火跳起了粗犷奔放的安岱舞。
舞步腾起，红绸如云，歌声嘹亮，铃声如钟。他们赞美火，崇敬火，火给荒原带来温暖，带来了色彩与光明。
火是凤凰，在夜空中飞舞，火有神力无边的力量，他赐给牧人智慧和财富……
水是生命之源，火是进化之父。
火是青天，火是爱神。要不是人类祖先发现了火哪里能吃烤羊肉？没有火，人类还得像狼一样食生肉，吞生谷。火是进化的先导，光的姐妹，人类的朋友。祭火毕，共进晚餐。
祭火敬神，专门煮了羊背子，也叫“羊五叉”。蒙古包里摆开了长桌，把制成五叉的羊背子端上来，大伙喝酒、唱歌，畅谈丰收。
“羊五叉”的制作是宰羊、去皮、刨内脏，从腰窝往前数四肋骨后割断脊椎骨，分成前后两部分。把后部分的肋骨分开展平用木棍支住。去腿骨，留尾巴成五叉形。前面部分用刀把骨关节分开，骨上带肉，把骨头压在五叉下面就算制成了。
在人们吃着、喝着、唱着的当儿，娜日萨独自一人走出包房，她端着银碗，望着星空，走上了后边的敖包。她背朝南面朝北，向着马群去的北方挥洒着浓香的酒，祝江卜拉闻香早归，平安过冬。
江卜拉利用冬天的牧马之闲，继续研究他的缚马架。地区级的畜牧机械研究所看过了他的图纸，给他提了几点修改意见。但是，大节上都已肯定了，只是小节上的修改，改后会更灵活，更结实。拿到修改意见和图纸后，他几乎一个星期没睡整觉，一边修改，一边重绘新图，他感到最遗憾的是，娜日萨不在身边，如果她在，她会帮助他加快速度，完善项目研究。他在夏秋的研究中，发现娜日萨善于动脑筋，女性的细心思考，会提出许多好的建设性的有价值的建议，使你拓宽思路，对提高研究项目成功率大有帮助。
严寒快要过去时，寒冷更加疯狂了。江卜拉坐在火炉跟前绘图还冻得指头打弯，他一边哈着热气，一边专心绘制。他知道冬天在挣扎中快要过去了，身上虽然寒冷，可是一个暖融融的春天在他心里萌动着，这是他在寒夜里思念起娜日萨的感觉。春天将要从他心里回到大地。
